31 ☆、蘇池航之死

離開的那天天空放晴,萬裏無雲,是個很适合郊游的天氣,對吸血鬼來說,卻是危機四伏的前奏。星辰颠了颠背上的人,把軍大衣扯得更密實一些,可能是天氣原因,街上來往的人比之前多了一倍,但他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比如那多出一倍的人,都是往公會辦公樓的方向跑去,再比如他們行色匆匆的表情,和身上統一的黑白色衣色,甚至還有人披麻戴孝,懷裏抱着冥幣,所有人的目的性都很明顯,仿佛在奔赴一場集體的葬禮。

“怎麽了?”雲谲雖然看不見,但他對人的氣息和腳步很敏感,立刻警惕起來,趴在星辰耳邊問:“進入公會了嗎?怎麽有人在跑步?”

“不是,很奇怪……”

行人跑得很急,星辰怕被撞到,連忙往人行道邊躲了躲,确定大部分人流都在往公會的方向跑:“應該是有人死了,我看見好多人穿着孝服,往公會那邊去了,這得有五六百人吧!”

五六百號人集體奔喪,可市裏有誰的喪禮這麽隆重,還專門挑今天這個敏感的時間?

星辰拉住其中一個男人問,誰知那男人看見星辰軍裝上的徽章,什麽都不肯說,神色畏縮,眉間還帶着一種對軍權的恐懼,星辰不得不拿槍恐吓他,那男人才哆哆嗦嗦地吐出兩字,趁星辰沒反應過來,立刻就跑了。

“靜/坐?”

星辰還在琢磨着這兩字,卻聽見雲谲說:“幾百上千人,可能還不止這個數,穿着孝服跑到獵人公會那裏靜坐,應該是知道要徹底封鎖城市,心生不滿,又自知打不過軍隊,不得不去采取這種冷暴力的方式示/威。”

“不能吧!”星辰驚愕地回頭看,“公會保密措施做得那麽好,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啊。”

“好?蝼蟻尚且有求生的本能,更何況是人?除非是智障,不然誰猜不出來情勢有變?白淩最可笑的地方,就在于他把其他人當成白癡。普通人的觸覺可能沒那麽靈敏,但肯定是有聰明人察覺到什麽,就把事情腦補個完整,當成小道消息散布出去,搞得人心惶惶,越亂越好。”

“那個聰明人,指的不會是蘇池航吧。”

星辰小小地吃味了一下,也認為猜想成立:“越亂對公會越不利,整個撤退行為都可能受影響。更何況示威的是普通人,軍隊肯定不敢明目張膽地鎮壓,我們要渾水摸魚進去,反而是最好的機會。”

“嗯,拖得了一時是一時,最好鬧得人人皆知,那時候公會要對付的,就是整個社會的輿論問題了。”

星辰把雲谲摟緊,飛快闖進人群中,前面烏泱泱的一片,人越擠越多,密度最大的是最前方的示/威方陣,都是平頭老百姓,穿的衣服很不入流,完全就是這座城市普通人的寫照。

難得的是,靜/坐者們沒有動刀動槍,他們分布在公會面前的大廣場上,舉着白底黑字的橫幅,穿着吊唁的衣服,多數人手裏拿着白布,有人甚至捧着骨灰盒,頭上綁着麻布,嘴裏念着阿尼陀佛,全體都安安靜靜地坐着,像在進行一場聲勢浩大卻無聲的抗議。

最靠近公會大門的地方,擺着一口棺材,有一個人跪在棺材旁邊,低着頭燒紙錢,灰煙袅袅,紙錢化作焚燒的蝴蝶,吹散到空中。軍隊在大門裏面對峙着,一個個如臨大敵,渾身冒汗,如果是吸血鬼組團來搗亂還好,偏偏這種毫無危險的示/威,讓他們更拿捏不準要怎麽解決。

星辰背着雲谲,饒旁道過去,路過示威者時,也沒有情緒失控的人跳起來打他,相反,人很多,廣場反而非常安靜,除了輕微的啜泣聲之外,幾乎只聽得見跪在棺材邊那個人悲怆的哭聲。

不對……

星辰的心不安地亂跳,那個聲音他很耳熟,雖然沒有聽過這麽痛苦的哭法,但他一眼就認出來那個背影是誰的。

這麽一來,棺材裏面的是……

雲谲問了一聲誰在哭,星辰更是不敢肯定,沒有答話,目不轉睛地盯着燒紙錢那人,飛快地往前跑去,心想着怎麽可能是他,待走近大門時,少年特意放緩了腳步,跪着那人緩緩轉過頭來,星辰終于看清楚他的臉。

“小吉——!”

劉小吉明顯沒反應過來,突然看見自己的兄弟,竟有些怔楞,眼淚和鼻涕挂在臉上,襯得他絕望到奔潰的情緒。他張了張口,哆嗦着手說:“星、星辰……他、死了……”

“誰?”翟星辰心裏已經有了大概的答案,但仍然不敢相信,他慢慢走近棺材,騰出一只手,掀開鋪在屍體臉上的黑布。

屍體停放了一段時間,皮膚都變成暗淡的灰色,死者穿着病服,枯瘦的手背除了針孔,就是打完吊瓶後的烏青,仿佛臨死之前還在經受着病痛的折磨。看到劉小吉哭得那麽慘,他幾乎能感同身受,那麽有魄力的男人,就這麽去了,沒來得及梳好發型,換上一套騷包的裘皮大衣,喝上一杯他最鐘意的血腥瑪麗,人就這麽沒了。

劉小吉眼神空洞地望着他,艱難地吐出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裹着他卑微的恨意,吐到星辰背着的那個人身上,“蘇先生,死了。”

……

很久很久以前,那會兒南市還沒劃分出來,只是幾座普通得再普通的城市。劉小吉是農民的孩子,家裏窮得揭不開鍋,後來父母得病,相繼死去,他從小就懂事,六歲已經可以把家務做得井井有條,還知道走街串巷,挑着家裏種的蜜桔到處吆喝。

他家沒有電視,又喜歡看,有一次,他挑着橘子去鄰居家歇腳,剛好電視臺在轉播一則新聞,說S市有一個失心瘋的患者,長得兩只不同瞳色的眼睛,見人就咬,被咬的人都死掉了,或者變成狂犬病一樣。事情鬧得轟轟烈烈,S市離他們村很近,大人們都在提心吊膽,指着警方通緝令的大頭照說,你們要認清這個人,見到他就得跑得遠遠的。

劉小吉深深地記住了通緝照的樣子,可他一點都不怕,他唯一記得的是,那個大哥哥,好看得像天神一樣。

幾個月後,蘇池航輾轉到了農村,有的人認出他來,像對瘟疫一樣逃開。別人越是這樣,越激起他的殺欲,蘇池航把村裏的人咬了個遍,只剩下最窮那幾家,他殺氣騰騰地打開門,正準備把挑着扁擔的小孩抓來打牙祭,沒想到那小孩竟對着他撲通一聲跪下,巴拉着他的褲腿說,“我們家已經沒錢了,您可以喝我的血,只求您帶着我,給我怕一口飯吃。”

小孩眨眨圓咕隆冬的眼睛,眼裏閃爍的不是恐懼,而是希望——把他當成救世主一樣的希望。蘇池航曾經瘋狂地殺人,之後被當成瘋子,而這個孩子,是他發病以來,第一次沒有把他當成怪物的人。蘇池航終是心軟了,他把那孩子帶在身邊,不但沒咬他,還安排他入學,讓他在酒吧做兼職。

劉小吉後來才知道,蘇池航開了酒吧,是為那些吸血鬼謀得一個聚集地,讓他們可以互相往來,而不必再像流魂一樣,被社會所摒棄。

有時候,越靠近一個人的內心,就會越了解他的喜怒哀樂。劉小吉越愛越傻,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蘇池航,告訴他,自己有多忠心。他愛得癡狂,傻到極致,認為只要蘇先生要的,他就可以給,哪怕蘇池航把心都栓在雲谲身上,根本就看不見他。

因為愛得深,所以才恨得切。被弓雖女幹的時候,劉小吉難過得想去死,那段時間,蘇池航簡直是他的噩夢一樣。可是現在,他多麽希望蘇先生能醒過來嘲諷自己,哪怕是欺負自己,也比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好啊。

可是他就是一直睡着。

在昏迷的幾個月裏,蘇池航只醒兩次。第一次是半年前,那時他睜開過眼睛,但氣管被傷到,說不了話,劉小吉只能從他蠕動的嘴唇中讀出了兩個字。他是怕雲谲出了事,想委托劉小吉幫忙去看看。劉小吉去了,卻一直沒有找到人。

第二次則拖到半個月前,那時候男人的四肢已經嚴重水腫,像四個大蘿蔔,睜眼時,眼裏全是疲态,好像之前被定格的蒼老都積攢到此時此刻才來爆發,明明還不到三十歲,卻在一時間老成五六十歲,眼睛裏都是渾濁的,連那只赤紅的眼睛也毫無血色。

他發不了聲,喉嚨裏哼哧哼哧地響,像臺年久的蒸汽機,活得很遭罪,劉小吉湊到他唇邊,才依稀聽到蘇池航憋出的那幾個字,“我,活不久了。”

這次的意思,可能是想給小吉一個提醒,也可能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又或者是對生命最後的不舍。

劉小吉抓緊他的手,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蘇池航費力地擡起手,拍拍他的背,哄孩子似的,哄兩下,停一下,哄兩下,又睡着了。

吸血鬼們跟着蘇池航好些年頭,很為他惋惜,但蘇池航已經發揮不出什麽作用,他們知道時候差不多,在他枕頭下塞了些錢,來了幾次就不來了。

劉小吉每隔兩個小時就給雲谲打電話,回答他的永遠都是關機,後來有一次可以接通,卻遲遲沒有人接。

29號淩晨,心電圖終于變成一條直線,直白而殘忍。蘇池航奮戰至今,終于燈枯油竭,等不到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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