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翌日,江昀被鬧鐘鬧醒,在床上抱着被子滾了兩圈,一頭亂毛地拉開窗簾。

起霧了。

山中的霧是雪白的,不像北上廣,一下霧,統統變成霾。

他拉開玻璃門,深吸一口氣,清涼水汽鑽進呼吸道,有股難以形容的氣味,他非常喜歡。

以前同公司一個藝人,拉他去參加某小衆香水沙龍。

調香師問他有沒有喜歡的味道,他不懂這些,就老實說下雨以後他家車庫的味道。

調香師萬分苦惱,一直做不出他滿意的香味,最後肯定地說:“那大概是黴味吧。”

江昀沒争辯。

此刻他又狠狠吸了幾口“黴味”,向左探身,想看看賀征起沒起來,碰巧隔壁窗簾一拉,猝不及防地跟人打了個照面。

“早。”賀征拉開玻璃門,被涼氣激得後退一步,搓了下手臂:“降溫了?”

“是有點,冷空氣來了。”江昀說:“得加衣服了。”

天氣預報也說降溫了,節目組的工作人員挨個敲嘉賓的門,提醒他們多穿點。

江昀把箱子整個翻了一遍,把厚衣服收拾出來,才發現這些年他買的衣服都大多是淺色系,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以前是個喜歡黑色的人,因為話少顯得酷酷的,上學的時候有女生悄悄叫他黑衣騎士。

什麽時候買了這麽多米色白色的衣服,他自己都不清楚。

人真是會變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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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昀感慨了一會兒,下樓碰上穿着牛仔外套的瑞秋。

“怎麽起這麽早?”江昀問。

“噓噓噓噓小點聲!”瑞秋是要上樓的,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

“怎麽了?”江昀一愣。

“你去門口看,別湊太近!”瑞秋甩甩袖子狂奔回房。

大門敞着,牛奶似的濃霧絲絲縷縷往客廳裏飄,很仙氣。

江昀聽了瑞秋的話,放輕腳步,離門還有五六步時停下,驚喜的哎了一聲。

有個小動物,正在門框邊上,抱着個東西啃。

它有一個竹筒那麽大,大尾巴翹着,随着啃食的動作一顫一顫。

見有人走近,它不肯放下食物,而是警惕地靜止三秒。确認來人沒有要弄死它的意思,變本加厲地啃起來。

這時瑞秋帶着賀征下來了,後者扛着他的單反。

兩人走近一通拍,照片取名仙境裏的小松鼠,稍微修了修發在了靜水客棧的微博上。

“是紅腹松鼠。”飯桌上,瑞秋難得科普了一次:“我剛剛百度了,小栗子的腋下和肚皮毛是紅的,體型也對得上,肯定是紅腹松鼠!”

江昀:“誰是小栗子。”

羽茜想起來,遲疑地說:“是不是之前在四川泛濫,把林場樹皮都啃了的那種……”

“就是它!”瑞秋打了個響指。

江昀堅持:“他不叫小栗子。”

早餐是簡單的栗子粥,香甜軟糯,配上泡蘿蔔丁,很開胃。

除了江昀和瑞秋忙着争松鼠的名字,剩下三人都吃得很香。

“為什麽不能叫栗子!?多可愛啊!而且他是被我們家的栗子勾引過來的,叫栗子天經地義!”瑞秋說。

“它吃栗子,你讓它自己吃自己嗎。”江昀說。

“世界上那麽多叫湯圓飯團土豆棉花糖的狗,它們不吃飯嗎?”瑞秋不能理解。

“在我這兒不行,換一個,随便你。”江昀說。

瑞秋憤怒地拽賀征衣袖:“哥!你說!你支持誰!?”

賀征撒了一筷子粥出來,不悅道:“聽江昀的吧。”

瑞秋:“……”

瑞秋悲憤:“賀老師你偏心!”

江昀對叫食物名的寵物有心理陰影。

他鄰居家一條叫肉骨頭的狗,在他六歲那年被自行車壓死了。外婆家一只叫魚湯的大白貓,吃到藥死的老鼠被毒死了。小學買了幾條金魚,雖然是被喂食不當撐死的,偏偏叫了紅豆糕這樣的名字。還有叫湯團的兔子,叫餅幹的倉鼠,叫酸奶的玄風鹦鹉……都死于非命。

他這個人相當沒有寵物緣,也不知道該怪誰,只能暗暗發誓再也不給寵物起食物名字。

昨天的小羊羔,趙嚴起名叫歡歡,他沒什麽好說的。

但松鼠的厄運他一定要阻止。

瑞秋鬧了一通,最終松鼠的命名權還是給了他這個第一發現者,改叫“捧捧”,因為它捧着食物的樣子很可愛。

那幾顆掉在門邊的栗子,是昨天踩栗子包時崩出來的,打掃時沒發現。

小東西吃完那幾顆,發現屋裏還有,一步步被引誘進來,帶着栗子蹿進耳房,躲在雜物架的縫隙裏不出來了。

“外面霧氣重,家裏幹爽,讓它呆着吧。”賀征說。

江昀和瑞秋正并排在門口看,賀征同時拍他倆肩膀:“走了幹活兒去。”

江昀感覺肩膀麻麻的,跟着走了幾步,見賀征表情愉悅,問:“征哥喜歡松鼠嗎?”

“喜歡。”賀征說。

“那羊羔呢?也不見你抱。”江昀說。

賀征帶着他到後院,太陽漸漸把霧曬沒了,他提刀打算劈竹子,回答道:“我都挺喜歡的,沒見外面羊圈是我釘的嗎。”

還真是。賀征表達喜愛的方式如此與衆不同。

他脫了外套扔在一旁,踩着架高的竹竿,牽動肌肉,重重一砍刀劈下去。太陽曬在他健壯的身體上,鮮活生動,江昀看得有點呆。

賀征回頭看他一眼,忽然笑了笑:“給松鼠做個籠子,省得你們到處找。”

江昀反應過來,想了想:“要不算了吧,它要跑就跑好了……”

“觀衆會想看。”賀征一句話堵回去,江昀沒得說了。

對不起了捧捧。

江昀心裏默默想,節目還要拍大半個月,我一定會好吃好喝的供着你,讓你養出一身肥膘回林子裏過大年。

***

松鼠籠做好,他倆去了耳房。

經過一番雞飛狗跳的人鼠運動,江昀終于鑽進在架子底摁住了捧捧。

捧捧叽叽慘叫,江昀也想跟着慘叫——賀征他媽的騎在他身上!

“別動!”賀征吼,手裏擡着個箱子,半身被壓在架子第二格裏,動彈不得。

賀征真不是故意的。

捧捧鑽進架子裏,在各種箱子之間鑽來鑽去。箱子裏多是他們這些天做東西用的材料,還有些節目組工作人員的雜物,或輕或重,外表看不出來。

江昀鑽進架子底抓捧捧,差一點就能夠到的時候,松鼠呲溜躲到某箱子後面。

說時遲那時快,賀征半蹲在他後面,情急之下一撲,把箱子擡了起來。

這番配合堪稱默契,捧捧失去了遮擋物,被江昀一把抓住。偏偏它頭頂懸了個箱子,出乎意料的重,賀征沒處借力,幾乎是摔在江昀身上的。

他還不能松手,否則捧捧就要被壓扁了。

賀征動不了,江昀也動不了,江昀不動,賀征就不敢動。

江昀絕望地被壓,大喊:“它在叫!”

“你別松手!”賀征:“不好抓!”

“你起來!”

“我起了我起了。”

賀征以一個非常不好發力的別扭姿勢,使勁兒把箱子搬到旁邊放下,他下盤一用力,江昀就快吐血了,忍不住痛苦地啊了一聲。

他趴下來的時候衣服卷了上去,後腰露在外面,被賀征的褲子摩擦着,只覺得羞恥得快炸了,耳朵裏轟轟響。

賀征總算爬起來,扶着江昀的腰把他往外拉,然後搶過松鼠塞進大籠子裏。

捧捧總算不叫了。

江昀拿手撐地,想起來,手一軟,又摔回去。

“怎麽了?受傷了?”賀征聲音緊繃。

“沒。”江昀不敢看他,咬牙說:“拉我一把。”

他都不敢想剛剛攝像小哥拍到了怎樣不堪入目的畫面,拽了拽衣服下擺,借口上廁所匆匆跑出去。留下賀征原地迷茫。

江昀鎖上廁所門,扶着牆大口大口喘氣,臉上紅得要滴血。

草。

去特麽的賀征。

去特麽的直男。

老子都有反應了。

我是直男啊,我怎麽能有反應?直男太難做了草,快不想幹了。

都怪賀征,江昀想,賀征為什麽是男的,還偏偏要對他好。多對他說幾次惡心,什麽事兒都沒了,保準心如止水,再石更者賤。

江昀亂七八糟想了一大堆,洗過臉。

好不容易平靜了,才回到耳房。

賀直男什麽煩惱也沒有,正在逗捧捧玩。

他拿了根手指餅幹,在籠子左邊敲敲,捧捧跑過去。他迅速收回手,伸到右邊,捧捧再跑回來。

江昀:“…………”

“回來了?”賀征笑了聲:“還挺害羞的。”

江昀咬牙,血氣又開始上湧:“你說誰呢?”

“你要玩嗎。”賀征沒聽見似的,把餅幹盒遞給他:“挺好玩的。”

……

江昀終于看出賀征“喜歡”小動物了。

籠子裏的捧捧追着那根餅幹,從籠子的左上角跑到右下角,再轉着圈跑回去,循環往複,氣得直叫。

賀征嘴上挂着興致勃勃的弧度,越聽還越起勁兒了。

就說之前對着小羊羔親親抱抱摸摸的人員裏沒有他,原來是這麽個“喜歡”。

看了一會兒,江昀都受不了了,怒道:“你逗它幹什麽!”

“多可愛啊。”賀征說。

“行了快給它,你再這樣我打你。”

賀征一愣,笑出聲:“行。”然後把餅幹扔籠子裏,站起來拍拍手。

他看松鼠吃完一根餅幹,就失去了興趣,讓江昀慢慢玩兒,先走了。

“…………”江昀生了一會兒氣,變本加厲地喂了捧捧十根餅幹。

什麽人啊。

他懂個屁的可愛。

捧捧吃東西才是最可愛。

***

三姐妹是晚上十點包車來到靜水客棧的。

對方的司機認識路,沒要他們去接,送到客棧門口,直達。

一下車,看到攝像機和五個光鮮亮麗的美女帥哥,三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驚呆了。

“瑞瑞瑞瑞秋!!天哪是瑞秋!!!啊啊啊啊還有賀征!陳戀戀!!哇羽茜!!江昀!!!”

一通雞飛狗跳以後,三人同意了節目組的攝像要求,在餐桌上展開了簽名大會。

瑞秋春風得意,感覺這才是粉絲見到他時正确的打開方式。

之前兩組客人态度都太不熱情了。

小女生三人組,都還在上大學。細問才知道,她們不是同學,竟然是網友。

成為網友自然是有共同愛好。

愛好着瑞秋出身那個選秀節目裏一個男偶像。

瑞秋春風得意的笑容漸漸僵住,露出苦澀頹喪疲憊的表情。

三個女生,各不相同。

叫糖糖的,短發,微胖,戴黑框眼鏡。很活潑,能說會道,小嘴兒叭叭的,基本上是小團體官方代言人。

第二個叫阿黃,頭發染成黃毛,紮了個馬尾,戴藍綠色美瞳,很會打扮。兩條細竹竿似的長腿,跟着糖糖轉,不停的“是啊”“對啊”“沒錯!”。

一個捧哏。江昀判斷。

最後一個叫雲菲。黑長直,發尾微蜷,化淡妝。

她是三人中最漂亮的一個,卻顯得最緊張,直直坐着,捏緊雙手,一雙漂亮的眼睛不時看她的小姐妹,像個不安的小動物。

瑞秋和糖糖聊得正開心,江昀注意到雲菲不自在,剛想說點什麽,卻聽賀征先發話了。

“我們養了小羊和松鼠,要去看看嗎?”他說。

“真的啊!?”三人驚喜地看他。

女生大多喜歡這些毛絨絨的活物,聽到有羊還有松鼠,瑞秋的吸引力都幾近于無了。

一行人熱熱鬧鬧去看動物,江昀墜在最後面,心裏嘆了口氣。

早就知道賀征很會照顧人,他還有什麽好操心的。

時間不早了,去看過松鼠和羊羔,羽茜提議先回房休息。

三人組雖然還有些意猶未盡,到底年齡還小,都乖乖聽話了。

江昀還不困,沒急着回房,坐在客廳彈了會兒琴。

工作人員還在收拾東西,包包頭最後一個走,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琴,一曲結束,才和江昀道晚安。

“走廊燈要關嗎?”她問。

“關吧。”江昀說:“留我這兒一盞就好。一會兒我也睡了。”

“那江昀老師早點休息。”包包頭彎起眼睛笑,上樓去了。

江昀又彈了幾遍demo,修改了一些地方,在本子上劃來劃去。

他很少寫民謠,習慣性地往裏摻些不合适的聲部,一旦發覺就删去,重新來。他不怕改,能改說明不夠好,改了也許就進步了。

寫了二十分鐘,他覺得差不多了。最後彈了一遍,還挺滿意的。

不過這是暫時的,明天再聽,或許就不滿意了。

也沒關系,再改。

江昀剛把本子合上,忽然聽到有人在近處說話。

“那個……江昀……哥。”

江昀吓了一跳,見三姐妹組裏最漂亮那個,叫雲菲的,正站在旁邊。

她很緊張,雙手絞在一起,顫聲說:“對不起……”

“什麽事?”江昀緩了緩,盡量放輕聲音。

“那個……我找不到人……我房間的熱水器,好像壞了……”她說。

雲菲怯生生的,可以看得出是真膽小,也不知道怎麽有勇氣跟網友到這山裏來玩的,還住了這麽個可疑的新客棧。

江昀跟她非親非故,加強安全意識的教育從嘴裏繞了一圈,又咽回去,跟着她上樓看。

客房是他們親手布置的,雲菲住了今天才弄好的新房間,沒有之前的客人驗證,确實可能出問題。

客房衛生間是節目組收拾的,但格局都差不多。

熱水器是電熱的,插頭好好插着,燈卻沒亮。江昀拉了個椅子過來,踩上去檢查,沒發現問題,又四處轉了轉。

雲菲擔心地問:“要不要找一下導演……”

江昀沒應聲,原地想了想,最後拉開洗手臺下面的櫃子。

“找到了,水閘沒打開。”江昀松了口氣。

“啊……”雲菲臉紅了,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先入為主的錯誤:“我以為只是熱水出不來……”

“沒事。”

江昀又看熱水器,這次代表工作的紅燈亮了。

“大概燒二十分鐘到半小時,就可以洗了。燈會滅。”他說。

“好的,太謝謝江昀哥了,你真厲害。”雲菲笑起來,非常讨喜的一個小姑娘,有點像家裏那只奶兮兮的小羊羔,睜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

江昀心軟一瞬,擺擺手離開。

想想琴也寫完了,索性回房打算睡覺。

半小時後,江昀躺在床上,一邊想着今天也好想換掉這個枕頭……一邊想,剛剛他是不是沒蓋琴蓋?

蓋了嗎?沒蓋嗎?

那可是施坦威啊……雖然一晚上不至于落灰,但是……

那是賀征的施坦威啊。

所以他到底蓋了嗎!?

如果不是雲菲突然喊他,他絕對蓋上了,這是他的習慣。關鍵剛剛有人打了個岔,他就不确定了。

躺下就不想起的懶性最終被這個疑問打敗,江昀認命地坐起來,披了件外套打算下樓。

糾結來糾結去的,不就是個琴蓋,看一眼,不就安心了嗎。

然而,本該安靜的一樓有聲音。

江昀的第一反應是燈也忘關了,可之後的對話,讓他完全顧不上想燈的事。

“很疼嗎?”賀征說。

“嗚……對不起,我真的只是逗逗它……”雲菲帶着哭腔。

“口子淺,消了毒估計問題不大。今晚先這樣對付吧,明天不行再上醫院。”賀征語氣不太好,說的話卻并不嚴厲。

他停了停,頭疼地說:“下次別這樣了,不知輕重的。”

江昀回過神,出聲問:“怎麽了?”

“你怎麽下來了?”賀征看清他,眉頭立刻擰起來:“拉鏈拉好,大晚上的不冷嗎?”

等江昀乖乖拉上,賀征才緩和語氣說:“我下來拿打火機,看到小姑娘逗松鼠被咬了,吓了我一跳。”

“……不是讓你們回去睡覺嗎?”江昀轉向雲菲,有些僵硬。

“對不起。”雲菲咬着唇,眼眶還是紅的:“我等熱水洗澡,有點無聊,又想起來樓下燈好像沒關……就下來找捧捧玩了一會兒。多虧了哥哥下來……”

江昀聽着那聲哥哥,莫名有點刺耳。

賀征說:“下次別這樣了。你知道野生動物身上多少病毒?看這一口沒咬實,我才敢澆點雙氧水。要是再深一點,只能叫大家起來連夜送你上醫院。”

雲菲被訓得一抖一抖,沮喪地點頭。

“好了,”賀征站起來,把醫藥箱合上,放進邊櫃裏:“都去睡吧,不早了。”

說罷才想起來,又擰起眉頭,看江昀:“你下來幹嘛的?”

“啊?啊……”江昀看向鋼琴。

琴蓋開着。

這兩人就在琴旁邊鬧了這半天,誰都沒注意到琴蓋它開着。

這明明是賀征的琴。

不是他江昀的琴。

但賀征好像也不怎麽在意。

江昀忽然感到非常的不爽。

“我下來蓋琴蓋。”他平靜地說,越過賀征,輕輕把琴蓋蓋上了。

咚的一聲,像叩在心上,有點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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