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兩個黃鹂鳴翠柳
灰蒙蒙的天色如幕布傾倒下來,細密的雨絲缭繞起薄薄水霧。
夜鸮從雨中劃過,停在古樹枝木上,黑漆漆的枝桠如無數枯骨往天際延伸。它甩了甩吸飽了水的羽毛,碧色的眼睛看着樹下的三個少年。
應鱗睜開雙眼,他正躺在一片林間小道中,林子後面是高聳入雲的宗門。
他感覺自己似乎出了幻覺。
“怎麽不吭聲了?”少年聲音驕縱,又尖又細,吵得應鱗腦殼痛。
應鱗想:他要是個啞巴就好了。
不過仔細一聽,還有些耳熟。
應鱗強撐起身體坐起來,胸腔處湧起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像是一記鈍刀捅了進去。
“你是……唔!”
身後的人突然往他背上狠狠踹了一腳!那一腳真是又重又狠,應鱗一個趔趄又摔回泥坑中。
“師兄仁義,倒說得我們像個壞人。”另一少年從他身後走出來,他手中握着一枚翠綠色妖丹,随意往空中抛去再接住。
應鱗終于看清這倆人。
這倆人是玉清長老手下弟子,小眼睛的找闕天,腿短的叫莊林。
應鱗與這他們出過任務,路遇一條蛇妖,見其修為不錯,便起了異心。但是應鱗見那蛇妖氣息純淨,未做過壞事,勸阻過他們,奈何倆人不聽。
然而沒過多久,自己與他出任務途中,他們被一條巨蟒絞殺了。
屍骨慘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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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臨沐還以此警告過他——不要随便招惹小情侶。
他們不是早死了嗎?
應鱗驚疑不定。
方林攥緊妖丹:“瞪什麽瞪,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怪不得師兄偏袒蛇妖,蛇與蛟本就是同類嘛。”闕天停在應鱗身邊,若有所思地問:“不過話說回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蛟,師兄可否變回原型在泥裏打個滾?也讓我們長長見識?”
“想知道嗎?”應鱗摸了把臉,擡起頭,突然笑了:“你靠過來,我給你看。”
闕天皺起眉頭:“你直接變就行了……幹什麽!”
應鱗突然一躍而起,掐住他脖子往下拉,整個腦袋壓進泥水之中!
“唔唔——”
泥水瞬間侵入口鼻,闕天拼命掙紮,胳膊腿蹬得像上了油鍋的癞蛤/蟆
“你瘋了!找死!快放開他!”方林又驚又怒,連忙沖上前将他拉開。
應鱗一腳踩闕天頭上,身子一閃,順勢抓住方林胳膊往下拉,勾住他小腿,順勢将其壓下,逼得他連連嗆進兩口泥水!
妖修與人修最大區別就在于此,妖修一旦開了靈智,其修為長進遠遠高于人修。
若是擱遠點就好了,應鱗心中頗為遺憾,宗門就在眼前,要做到死無對證實在太難了。
見兩人漸漸沒了掙紮,應鱗這才像拔蘿蔔般把他們從坑裏拎出來,微微挑眉道:“師弟也太不小心了,你們喜歡就繼續玩,師兄就不奉陪了。”
天空中雷鳴翻滾,雨勢越來越大。
應鱗一步一步往山門方向走去,臺階平整寬闊,少年身形單薄,後背挺得筆直。
“你師尊?哈哈哈,你以為他仙君名號是怎麽來的?”
屍骨遍野,無數白骨與腐爛的屍體堆砌兩旁,風中帶着血腥氣席卷而來,像是無數亡靈在身後哭號。
修士拄着斷劍,說的話殘忍至極:“因為支撐他站起來的,就是蛟骨啊!”
蛟骨乃黑蛟一族的脊骨,黑蛟死後,全身精魄會溶于脊骨之中。
那脊骨是天然神器,可驅使萬妖,斬殺世間所有妖魔鬼怪。
應鱗是天地間唯一一只黑蛟,他記得自己自幼便養在江臨沐身邊。
那人本身是個不正經的,待他卻極好。應鱗還記得自己被其他師兄弟欺負的時候,這人将自己緊緊護在懷裏,他的臂港是如此溫暖有力,讓他一直惦記到了現在。
師尊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就像光一樣——他最渴望,卻思而不得的存在。
他甚至想過,如果師尊願意,自己願意将自己的蛟骨送給他。
可是……
“沒想到吧!你們黑蛟一族就是他滅的,那家夥剮下蛟骨藏于自己背脊之中,妄想逆天改命!”
“他把你當狗養在身邊,你對自己的滅族仇人可是比狗還忠誠!”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凄厲而絕望。
“你去找你師尊呀,大宗主想必已經制服他了,你看從他身體裏挖出來的,到底是什麽……”
話音未落,應鱗立即沖了上去,他本來受了不小的傷,最後一段路程,他幾乎是爬着往前進的。
可惜晚了一步。
他看到十幾把神器将江臨沐釘在柱子上,那人已沒了呼吸,鮮血順着他潔白的腳踝一滴滴落地上,留下一大片血窪。
大宗主手持利刃,破開他皮肉,硬生生将他身體裏的蛟骨剮出來。
漆黑的,還滴着血的蛟骨。
那是一場屠戮的盛宴,人修們瘋癫了一般又笑又跳,而應鱗的到來,将這場盛宴推到了極致。
“我就說吧!那條蛟肯定會回來找江臨沐!”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江臨沐也真是厲害,看把他訓的跟狗似的!”
一張妖獸網從天而降,緊緊捆住應鱗,那些修士摁住他,施咒術逼他顯出原型。
他們活生生破開他身軀取出鮮血淋漓的蛟骨,将還有一絲氣息的他和江臨沐的屍體扔入丹爐之中。
那是他們宗門的丹爐,他小時候總是哭鬧,江臨沐還用它給自己煉糖果吃。
那滋味,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一陣夾着雨水的冷風吹來,應鱗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再回神,已進入宗門結界。
結界邊緣是大湖,他站在湖邊,原本在湖面吐泡泡的兩條大鯉魚吓得一個翻尾躍入水中。
湖水映出少年尚且稚嫩的臉龐,随後被淅瀝的雨滴打散。
這不是夢。
他真的活過來了。
“咕嚕……”幾串泡泡從湖中浮出,兩條一金一紅的大鯉魚又從水中探出頭來。
“仙,仙君……”紅鯉魚聲音哆嗦地喚了他一聲。
“何事?”
“這些蝦蟹仙君拿去吃吧,別惦記我們成不成?”金色鯉魚結結巴巴地說。
應鱗:“……”
他定睛一看,鯉魚後面果然跟着好幾只肥胖的蝦蟹,它們口中吐着小沫,暈乎乎地四處轉圈,見到人也不逃走。
“我沒打算……”應鱗看着那肥碩的蝦蟹,不自覺咽了咽口水。
他本為水族,最喜食這些東西。逃亡時候一刻不得松懈,都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日沒有進食了。
“既然這樣,我就不拂你們好意。”應鱗改口道,向它們點頭致謝。
只是越看越不對勁,他突然感覺這兩條魚清蒸應該也不錯……
這麽大條魚,會好吃嗎?
“仙君,收收口水……”紅色鯉魚靈機一動:“對了,湖裏還有個百年的老王八,用來煲湯最為滋補,聽聞江仙尊最近又病倒了,仙君不如……”
“不了,宗門有訓,不得食生靈智之物。”應鱗扭過臉不去看它們:“你說我師尊病了?”
“昨天我們聽來這裏洗衣服的外門弟子講的,她們說江仙尊病得連房門都出不了。”金色鯉魚說:“如果方便的話,麻煩他們下次洗衣服不要放那麽多皂角了。”
“……”
應鱗拎着一串蝦蟹,心事重重進了宗門。
空氣中果然飄來一絲藥香。
“師,師兄!”坐着門口煎藥的清芊仿佛見了貓的老鼠,手中扇子驚得掉到地上。
清芊原型是只兔子,這種膽小脆弱的種族也在蛟的獵食範圍內,對應鱗有着本能的恐懼。
應鱗遠遠繞過她,将蝦蟹放盤子裏:“師尊的藥煎好了嗎?”
“好,好了,這就倒出來。”
清芊顫顫巍巍站起身來,手捧着藥碗,哆哆嗦嗦地潑出了大半。
應鱗皺起眉頭:“還是我來吧。”
清芊吓得放下藥碗,雙手抱頭躲在藥爐子後面。
應鱗抽了抽鼻翼,苦澀的藥方氣息與往日好像有些許不同:“藥方換了?”
“是,是新藥方,秋季快來了,藥方要随四時變化。”
“那我去送藥。”應鱗端起藥碗,往門口走去:“把這幾只螃蟹大蝦熬成粥,等會給師尊送過去。”
“嘤嘤,可是人家只是一只可憐的兔兔。”
應鱗心裏嘆了口氣,草食動物就是這點不好,敏感又脆弱。
他走到門口的步伐頓時停了下來,轉過身道:“那等我……”
清芊端起盤子,捉住大螃蟹,一只一刀,手起刀落,幾只螃蟹屍體還在垂死掙紮!
應鱗:“?!”
你還記得你是只可憐的兔兔嗎?
灰蒙蒙的天際雷電翻滾,連綿不斷的雨絲暫時停了,潮濕的水汽如清晨薄霧,有着說不出來的涼氣。
應鱗一手撐傘,一手托着碗黑漆漆的藥碗,不緊不慢地往前走着。
他突然聞到若有若無的玉蘭花香。
應鱗停在門前,捏緊了碗,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媽的,江臨沐這個小浪蹄子!
屋裏傳來陌生男人的聲音。
“臨沐,與我結為道侶對你百裏無一害……”
“使不得,本尊不搞基。”
“咱們是同族,你信不信整個修真界都找不出第二個比我更配你的人!”
“不信,單身使本尊快樂。”
“真不考慮我嗎?我哪裏配不上你?”
“莫要妄自菲薄,緣分天注定,本尊只想當條快樂的單身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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