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日上高頭, 葉子上的露珠都蒸發掉了,只剩下一層薄薄的泥灰。

江臨沐将窗戶打開,陽光洩進來, 許久沒進人的客房裏也添了幾分人氣。

“母親近些年來都在做什麽?曾經我想去找母親,可惜......”江臨沐說着, 轉過身來。

魚湯還擺在桌子上, 但是她絲毫沒有送筷子的意思。

“您怎麽不吃?”江臨沐愣了一下:“您放心, 這魚不是我做的, 母親放心吃吧。”

“你餓不餓?先吃兩口吧?”她把托盤往前推了推。

“我不餓, 您吃吧。”江臨沐又将托盤推了回去。

“吃!”她堅持說。

躲窗下的應鱗悄聲問林風:“怎麽回事?這個假冒之人擔心師尊害她?”

“我感覺應該不是吧。”林風狐疑地看向他:“你真下毒了?”

“怎麽會......”應鱗瞪他。

兩人僵持之際, 屋裏傳來江臨沐的聲音。

“母親以前就是這樣, 有吃的總是先塞我嘴裏。”江臨沐說:“您吃吧, 雖然現在混得也不是很好,一口飯還是有的。”

最後還是江臨沐吃了幾口,應鱗手藝還是可以的, 做得極其鮮美, 沒有多少魚腥味兒。

一想起應鱗,他又嘆了口氣, 一大早就跟他吵了一架, 也不知他還有沒有記仇......

“您先吃着,我出去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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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伸出手肘戳了應鱗一下:“快回去, 等會他來找你。”

“就不。”

“哈?”

江臨沐來到應鱗房間, 桌子上的茶水擺放整整齊齊,床上被褥疊起來,屋子裏空蕩蕩的,不見主人。

這大清早的,他能跑哪去?

江臨沐四處望了一眼, 決定就坐在這等他回來。

他早上起得早,一坐下,困意又來了,打了哈欠,磨磨蹭蹭爬上了應鱗的床。

這被子昨天曬過,充滿着陽光的幹燥氣息,還帶着些許的香氣。

跟女孩子的被子似的。

應鱗真的是他見過最講究的男生了,想當年他也是睡宿舍的人,自己雖然不怎麽勤快,也知道洗澡洗澡換衣服。

宿舍那些漢子就不一樣了,臭襪子能放床席下面壓上半個月,在宿舍裏待久了還好,一旦出門再回來,最正宗的螺蛳粉都沒宿舍腳臭味兒重。相比起來,應鱗是多好的孩子呀,可惜跟自己不是同種族。

在那段時間,開心也是真的開心,男人的快樂很簡單,那幾人跟自己關系都很不錯,都約定好以後要考上哪大學了。

可惜自己先走一步。

他又想起了自家的茶樹,養了這麽多年,它也越發通靈智了,可能是單身太久了,江臨沐覺得自己對它已經沒有當初的那種興致了。

如今只覺得茶葉真好喝。

唉……

迷迷糊糊,江臨沐閉上眼睛。

他做了個夢,說實話,來到這個時空後,他還是第一次夢到另一個時空。

昏黃的天幕下,天空雲彩像火焰一樣紅。

深山老林中昏暗可怖,地上蔓延潮濕的土壤和腐爛的樹葉,不遠處有具松鼠屍體,幹幹癟癟,腦袋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咬走了,無數只螞蟻在屍體上爬來爬去。

樹枝微微傾斜向天空蔓延而去,像極了無數鬼爪。

江臨沐抱着膝蓋躲在一棵參天大樹後面,他低着頭,緊緊閉上眼睛,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他隐隐約約聽到那些人都聲音。

“媽的!那小子怎麽跑得這麽快!”

“應該就在附近,鞋子都落這兒了,仔細找找腳印……”

“找個屁腳印,這天都黑了,沒聽過新聞?這裏前幾天出現過老虎呢!”

“咱們之前就不該定這個地方!媽的!要是我找到他,鐵定把他腿打斷!”

江臨沐咬緊牙關,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這幾人他認識,他們是學校外面的混混,之前有過案底,找不到工作,就在學校附近蹲點,打劫單行學生。

他之前碰到過一次,幾個人把一個學生推攘着進一個巷子裏,那少年抱着頭,身上全是腳印,書包甩到一邊,裏面的東西都散落出來。

江臨沐站在巷子口一會兒後,拿出手機,果斷選擇了報警。

那些人被關進去後,過了半個月就又放出來了,而那個少年,從此就跟着江臨沐後面了,上學在家門口等自己,放學幫自己拎書包。

同舍友都說自己多了個小尾巴,當時江臨沐并不覺得哪裏不好,又多了個朋友,他還挺高興的。

這種狀态一直持續到放假。

江臨沐本身算是閑散人等,他爹媽都在外面做生意,終年瞧不見人影,他要是不會自娛自樂,早就自閉死了。

放假後的學生一般分為三等。

一種是早就報好了補習班準備為高三而奮鬥。

一種先出去玩了再說。

還有一種是下半年不來了,考不上,要麽以後讀個專科,要麽直接辍學。

江臨沐屬于第二種,他家經濟條件還是不錯的,就算無所事事以後也餓不死。

他有整個暑假的時間出去游玩。

那少年給他推薦一個地方,這個城市最西邊的一座山上——那地方這兩年準備開發成風景區,已經開始陸陸續續放游客進來,不過畢竟屬于大山,可以去到區域有限。

他很早就聽說過這地方,便同意了,少年還說最好不要跟他父母家人透露消息,在他們眼中那地方是何其的危險,他們肯定不同意。

江臨沐也答應了,他收拾了幾件衣服,帶了些錢,跟少年乘地鐵,上高鐵,坐大巴,乘人工小三輪一路跑到那裏。

風景很好,可惜,多了些不該有的人。

他看到少年站在一邊,眼睛緊緊盯着腳上自己送給他的那雙球鞋。

“對不起,江哥……我要是不把你帶來,高三我就沒辦法讀了!我家就我一個男丁,我不能就這麽辍學了!”

“江哥,反正你家裏有錢,給他們一些也沒事吧?”

“江哥,你會理解我的吧?”

江臨沐一想起他的臉,他所說的話,胃裏湧起一股壓抑不住的惡心感。

他咬住手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自己好不容易擺脫他們,可不能就這麽功虧一篑。

少年聲音又響了起來,哆哆嗦嗦:“不是,不是你們說要把他帶過來的嘛?”

“快點找到那小子,他家有錢,幾百萬還是拿得出來的。”男人冷笑兩聲:“只要幹了這一票,咱們幾個哥們就離開這裏。”

“你去喊他,快去!”

少年吓得快要哭出來:“江,江哥,你快出來吧,這大晚上的森林裏有很多猛獸,它們會傷害你的……”

那比你們這些禽獸不如的家夥好。

江臨沐想。

“江哥,你平時對我那麽好,我都知道,你來幫幫我吧,他們只是要錢,并不想傷害你的!”

“唔!”江臨沐捂着嘴,胃裏忍不住地歡騰,卻還是洩露了一些聲息。

幾個混混眼睛一亮,幾乎是同時動腳向他沖過來:“終于讓我逮到你了!”

“媽的——抓住他!我要弄死這小子!”

江臨沐咬牙站起來,向叢林更深處奔去。

“砰——”

後腦勺一陣鈍痛,江臨沐身子一軟直接倒了下去,他感覺有溫熱的液體順着自己的脖子流下來,但是連擡起手的力氣都沒有。

他努力睜開眼睛,只看見天空被最後一絲紅暈被淹沒。

“媽的,那小子不會死了吧?”

“完蛋,他沒氣了……媽的!先讓你下手的!你難道不知道打鳥的□□也是可以打死人的嗎?”

“那怎麽辦?綁架可是跟殺人不一樣的!咱們原先就有劣跡,現在綁架殺人……就算不會槍斃,也得蹲一輩子大牢!”

“還能怎麽辦?趕緊把他埋了!我警告你小子,最好不要給我亂說話,哥幾個萬一暴露了,你也逃不掉!”

人死後多久會消散掉意識?

江臨沐不知道,他感覺自己身上有什麽東西在漸漸消散。

是生命。

但是他卻沒有完全喪失意識,他能聽見那些殺人犯在怎麽商量着處理掉自己的身體,聽到自己身邊土坑被挖開的聲音,聽到少年還在委屈地哭哭啼啼讓自己不要怨他。

然後他的身體被扔進了土坑,混着枯葉的潮濕泥土一點點将下面少年的屍體掩埋。

他死時十六歲,還沒長大。

葬在荒山上的野林子裏,無人問津。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應鱗這才磨磨蹭蹭回來,他在山下摘了不少花,帶回來時林風還黑了臉色。

他把花瓣洗淨,把空間袋裏備的一些面粉取出來備用,加了些鹽巴和雞蛋,打成糊糊,花瓣往上一沾,放油鍋裏炸,聞上去都香噴噴的。

林風早就聞到香味,他的小黑貓走進廚房圍圍繞着應鱗腳邊走來走去,似乎很想跳上桌臺。

“今天晚上就吃這個吧。”應鱗說:“我師尊呢?”

“我瞧見他進了你房間,到現在都沒出來,應該是睡了一天了。”

應鱗嘴角抽了抽,放下盤子,擦了擦手,起身去找江臨沐。

陽光透過窗棂斜照進屋內,江臨沐趴在自己床上還在沉沉睡着,但他睡的似乎并不安穩,眉頭都緊緊皺了起來。

你在想什麽呢?

應鱗坐在床邊,微微側過頭看了他良久。

“師尊,您該起來了。”

話音剛落,江臨沐突然就睜開了眼睛,眼中飄浮不定,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吓。

不可能吧?

應鱗心裏狐疑,自家師尊向來是日天日地,還有他怕的?

“師尊?”

江臨沐回過神,輕輕地松了口氣,将壓得松散的長發撩到耳後,聲音沙啞地問:“我這是睡了一天?”

“應,應該是吧。”應鱗回答地結結巴巴。

其實不能怪他,江臨沐趴着睡了一天,臉上白裏透紅,黑絲粘在他鬓尖,又被如蔥白的手指撩過去,睡眼惺忪,聲音沙啞慵懶。

應鱗不好意思地低着頭。

他感覺師尊這個樣子有些奇怪,他想看,又不怎麽敢看。

江臨沐坐了起來,長長嘆了口氣:“今早是我不對,不該對你發脾氣。”

應鱗此時心頭頓時就委屈上來,他矜持地坐到一片,離江臨沐足足有一個人的距離,還扭過頭不去看他,喉嚨裏擠出一聲:“嗯。”

江臨沐簡直要氣笑了,這蠢東西怎麽還跟他得寸進尺了?

“考慮的怎麽樣?能原諒我嗎?”

“我本來沒打算跟師尊置氣。”應鱗嘀嘀咕咕:“原來咱們師徒倆相處得多好……從來都不吵架的。”

“咱倆要是吵起架來,那不叫吵架——有個詞兒叫做欺師滅祖你知道嗎?”江臨沐說。

“我又不是那種人……”應鱗見他面色還行,繼續說:“我感覺師尊母親突然出現這裏并不是一件好事。”

“能不提這個嗎?”

“她就在這裏住着,除非師尊希望我覺得她不存在。”

。江臨沐皺起眉頭:“她是我的母親,怎麽可能當成不存在?她不過一界凡人,吃的不多,需求的東西也不多,你為什麽總是看她不順眼?”

“可是……”

“我與她曾經相處了十多年,那些日子裏我過得最苦,沒有飯吃,沒有衣服穿,甚至一條野狗都能欺負我。”江臨沐低着頭說:“但即使這樣痛苦的日子,但我懷念了幾百年。”

“師尊,你想清楚一點,現在的那個她還是當初您的母親嗎?一介凡人是不可能活這麽久的。”

“我認得她!”

“那師尊為什麽不敢去問她這些年來她去哪裏了?問問她當初不是已經——”

“啪!”

應鱗頭往一旁偏了偏,一個巴掌能有多疼呢?

他感覺自己心髒揪得疼。

“師尊惱羞成怒了?”

“你自己不敢往前看,倒是先把脾氣撒我身上了?”

應鱗盯着他,黑色的眼裏有他看不懂的東西。

江臨沐縮回手,他只覺得像是方才扛了千斤重物,整條胳膊都是癱軟的,再也提不起來。

他剛剛怎麽就真下手了?

明明一開始是準備向他道歉的。

“我不是故意的。”江臨沐低聲說:“我沒想對你下手的,但是她是我母親,永遠都是,我以為你會理解我的。”

“我知道了。”應鱗視線落在窗外。

大片大片的雲在天幕上流動,火一樣的顏色。

“我先走了,師尊早些休息。”

應鱗走出房間,坐在屋檐上發呆,冷風飒飒吹進來。

如今快入秋了,以後黑夜時間越來也長,也越發難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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