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遇襲
第一場大雪由北向南席卷了半個中原,北風凄厲,天門縣城外,官道上行人幾乎絕跡。城門雖只開半扇,仍有士卒往來巡邏,詢問盤查,可見守衛森嚴。
城郊五裏外有座荒坡,背風處建着一座花神廟,年久失修,已成危房。今日卻有架空馬車停在門外,屋後還拴着幾匹高頭大馬,正是從保安寺中倉惶出逃的聞衡一行。
那日聞衡被方丈點暈送走,只昏迷不到兩個時辰便自行醒轉過來。範揚見他醒了,已做好被聞衡痛罵一頓的準備。任誰小小年紀驟遭喪親之痛,都免不了摧心傷骨、五內俱崩,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晴天霹靂般的噩耗,更遑論還未成人的聞衡。
可聞衡既沒發脾氣,也沒哭鬧着要回京城,他比誰都快地接受了現實,當下命衆人點清幹糧財物,又派侍衛去前方城鎮打探消息。範揚沒等來暴風驟雨,既因找回了主心骨而松了口氣,又暗自為聞衡懸心,一路上過得提心吊膽,總怕聞衡會突然發瘋,或者哪天想不開了,背着他們自尋短見。
逃亡的第一夜尚且安穩,平靜得令人以為這一切不過是個荒唐的噩夢。然而第二日他們前腳出城,後腳全城戒嚴,通緝文書鋪天蓋地,聞衡有幸瞥到一眼,還沒來得及仔細辨認自己的尊容,就被其上“謀反”二字深深地刺中了心頭。
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和這兩個字聯系在一起,十五年來的富貴繁華竟如黃粱美夢,一晌消歇。他更想不明白的是聞克桢為什麽會背上這個罪名,慶王與今上是同母兄弟,真要有什麽想法,早些年就該兵戎相見,斷不至于隐忍到如今。巨大的謎團無處指向,他完全無法預料,更無從下手理清,只恨自己年少力微,除了如喪家之犬一般惶惶奔逃,竟毫無辦法。
破廟裏四處漏風,聞衡坐在稻草上,盯着枯枝搭成的火堆出神。在冰天雪地裏能有個屋檐容身已是萬幸,幾天來的逃亡生活令他放下了一切講究。耳畔除了北風呼嘯,還有雜亂的腳步聲,侍衛們或喂馬,或拾柴,都在忙碌,卻不聞片語閑言,俨然個個如驚弓之鳥,心懷警惕,沒有閑話的心思。
聞衡聽着這些動靜,漫無邊際地心想:“倘若不是被我拖累,他們早該與父母妻兒共享天倫之樂,何須背着殺頭的罪名、在這冰天雪地中苦捱?”
又想道:“若我那日沒去保安寺,此時早與爹娘在地下團聚,身後名聲又有什麽要緊?總好過一人孤苦伶仃地活在這世上。”
他這樣想着,竟被自己說服了,越發覺得死是種解脫,既令自己免受錐心之苦,也不必繼續連累範揚他們,正是兩全其美的好法子。
聞衡近來陰郁消沉,每天被“無能為力”四個字戳得睡不着覺,難得冒出個可行想法,一時半刻都等不得,當即掙紮着起身,打算出門找一件趁手兵器。
也許是坐得有點久,他腳下發飄,一站起來眼前直冒金星,不過這都不妨礙他帶着解脫般的輕松心情慢慢地踱到門邊,扶住花神廟破得僅剩半扇的大門,開口欲喚範揚。
第一個字堪堪落在舌尖,聞衡忽然瞥見野樹林子裏鑽出個滿頭是雪的小不點,手中拎着個與他瘦小身板極不相稱的大竹籃,艱難地蹚着雪朝範揚跑過去:“範大哥,我回來了!”
他将那籃子遞給範揚,範揚揭開布一看,犯難緊皺的眉頭頓時舒展,誇贊道:“好,太好了,多虧了你!”
聞衡盯着這場面思索了片刻,才遲鈍地反應過來,那是阿雀。
那個他從保安寺裏撿回來的孩子,被他天花亂墜的承諾說服,所以最終還是留了下來。這些天裏他渾渾噩噩,在車中都是跟阿雀對坐發呆,吓得孩子不敢說話。他原本說好要給阿雀一個衣食無憂的前程,沒想到到頭來全成了泡影,阿雀陪着他東奔西逃,反而比原先流浪還要辛苦。
聞衡忽然又想到,他一死能讓好多人解脫,唯獨阿雀是個沒有去處的小可憐。
“阿雀。”
聞衡啞着嗓子叫他,等他小跑着來到自己眼前,伸手拂去阿雀腦袋上的雪花,問:“幹什麽去了?”
阿雀一五一十地答道:“範大哥說咱們帶出來的幹糧快吃完啦,叫我到附近村中轉轉,能不能買些吃食回來。”
他自覺出了一份力,心情頗好,甚至希望聞衡能像範揚一樣誇他一句,可沒想到聞衡臉色驟變,幾乎是震怒,握住他肩頭的手明顯一緊,厲聲道:“範揚!”
範揚被吓了一跳,趕緊過來,不明所以地問:“公子,怎麽了?”
“你讓阿雀去買幹糧?”聞衡強壓着怒意問,“你怎麽想的?”
範揚一下被他問住了,愣了片刻才道:“屬下是想,阿雀年紀小,出去不會惹人懷疑,所以才……”
“你也知道惹人懷疑!”聞衡終于火了,“他才多大?我們如今是什麽處境?萬一遇見了追兵,你是不是還指望他跑回來給你報信?”
範揚被他質問得低下頭去,低聲道:“屬下知錯了。”
聞衡冷冷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更不必枉做小人。若是因我之故,累得你身不由己,倒不如直接一刀給我個痛快。”
如今通緝令和海捕文書滿天飛,他們不能進城,又缺少吃食,只能另想辦法。範揚确實打了點小算盤,對于王府衆人來說,與人打交道随時有暴露的風險,而阿雀只是個小孩子,辦事比大人更方便。
再者,阿雀畢竟不是慶王府的人,就算真有的那“萬一”,死了也不過是個沒有來龍去脈的小乞丐,于王府而言,不算損失。
阿雀年紀小好糊弄,又一心想報答聞衡,範揚幾乎不用費力就說服了他,料想他不會去向聞衡,卻沒想到這麽快就被聞衡發現了——
更沒想到聞衡會在意至此。
範揚被聞衡一語點破心思,既羞愧萬分,又深感于他話中潛藏的愛惜之心,頭幾乎要埋進地裏:“公子息怒!屬下知道錯了!”
阿雀不懂他們這些彎彎繞的心思,沒意識到聞衡是為自己生氣,還以為是自己辦事不利惹他不快,連累範揚受罰,慌慌張張地解釋道:“我一路都很小心,沒被人跟、跟蹤……公子不要責怪範大哥。”
說到最後,聲音已然染上哭腔,聞衡一把将他拉進懷裏,用力地摟住了他瘦小顫抖的身體。
“不怪你……是我沒……”
聞衡喃喃的低語裏仿佛摻了一把沙,滾燙呼吸落在他凍得青白的皮膚上,那溫度幾乎灼人。阿雀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動不敢動,整個人原地僵成了一塊冰雕。直到摟住他的手陡然一松,少年身形如山崩,忽地傾倒了下來。
“公子!”
高熱昏沉之中,聞衡感覺有人将他搬到粗糙的稻草上,那些幹草并不柔軟,甚至還有點硌人,煙灰和塵土的氣味直沖天靈蓋,還有篝火也驅不散的寒冷陰風……這些無不令他感到陌生,可陌生之外,卻又那麽珍貴,珍貴得令他想要放聲痛哭。
這是“一線生機”。
他已經堪堪走到“死”的邊緣,然而就在責問範揚的話脫口而出之後,聞衡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怨恨命運巧合,遺憾于為什麽自己沒有和王府一道同歸于盡,卻沒有想過保安寺是這場劫難的出口。每年冬日進香雷打不動,本來是王妃的差事,唯有這次她病的時機如此湊巧,非要把聞衡一竿子支到荒郊野外的寺廟中——
如此煞費苦心,簡直就像是早已預料到即将到來的滅頂之災,所以抓緊機會把最牽挂不舍的人安排好,讓他避開漩渦中心。哪怕從此以後,他将再也沒有雙親庇佑,要獨自面對此生未知風浪。
聞衡責怪範揚不該讓一個孩子去為他們冒險,卻從未仔細想過,在王妃眼裏,他也是一個沒有自保之力的孩子。
而阿雀是一面鏡子,直白地映出他自己,是那個他最痛恨的、明明想要做些什麽卻什麽也做不了,卻依然被人寬容庇護的自己。
他竟然還想着去死。
聞衡驟然間堪破死生之境,悲喜交加,心緒激蕩,本來就微弱如風中殘燭的清明終于不堪重負,他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聞衡再度從昏迷中蘇醒。随着知覺恢複而清晰起來的,還有不遠處鋒刃破風的尖嘯和不時響起的痛呼聲。
他心中打了個突,謹慎地沒有睜眼,閉目屏息靜聽,果然在一片嘈雜之中聽見範揚高聲喝罵:“狗賊好不要臉!有種就出來與爺爺打過,趁人之危算什麽英雄好漢!”
一個蒼老聲音嘿然冷笑道:“捉拿朝廷欽犯,還講究什麽江湖道義?”
打鬥聲四散在破廟各處,對方聽起來似乎人多勢衆,且武功不弱,與王府侍衛鬥得難解難分。聞衡試着屈了屈手指,倒是還能動,只是身上每個關節都酸軟發痛,太陽穴更是疼得猶如針紮,他咬牙忍耐片刻,待捱過一陣頭疼,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大概是發燒了。
他無暇關心自己身體,只能趁這僅存的喘息之機抓緊思索對策。然而聞衡畢竟沒有武功,無法隐藏氣息,呼吸聲落在修為高的人耳中,便知道此人已醒了。正當他瘋狂思考該如何解困,一柄冰涼長劍已如毒蛇般貼上了他的喉頭,那個蒼老聲音道:“小王爺既然已經醒了,不妨起來看看你這些手下是怎麽被打成落水狗的。”
“咳咳、咳咳……”
聞衡捂着心口悶咳數聲,撐着泥土地面艱難坐起,好似下一刻就要斷氣一般,掐着虛弱嗓音問:“閣下面生,敢問是哪一路英雄好漢?”
他這一暈就暈了一下午,寺中篝火已黯淡下去,好在外面仍有微弱天光,令聞衡得以看清來人全貌:那是個矮小老者,衣着破爛,白發蓬亂,鷹鈎鼻下垂眼,天生是副陰沉面相。腰間別着一把牛皮鞘單刀,刀柄處擦拭得很幹淨,想來這才是他的正經兵器,手中劍不過是從旁人處得來,暫且用來威吓他。
“這小子臨危不懼,倒還有幾分硬氣。”那老頭陰森森地笑道,“既如此,也不怕告訴你,天門城黃鷹幫,今日你折在我手上,卻也死得不冤。”
“原來黃鷹幫。”聞衡點點頭,思索良久,誠懇道,“果然沒有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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