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脫困
那老兒聞言,登時臉現怒色,獰笑道:“黃毛小兒不識好歹,我先廢你一臂,叫你知道我的厲害!”說着揮劍向聞衡斬來。
那頭範揚以一敵二苦苦支撐,已漸露頹勢,此刻眼見聞衡被奸人所擒,目眦欲裂,當即不顧敵人攻勢,立刻返身提劍來救:“公子!”
只聽“噗嗤”兩聲,背後兩刀同時襲來,一刀砍中肩胛,一刀刺中右腿,範揚躲閃不及,踉跄栽倒,拼死将手中長劍擲出,然而力氣終究有限,被那老頭輕松揮手擋開。就在此時,另一道人影自香案陰影後沖出,飛身撲倒聞衡,強拖着他在地上滾了半圈,以身體為屏障,為他擋去了背後指來的劍尖。
老頭沒料到半路會殺出個程咬金,先是一愣,再定睛一看那人,不由得嘿嘿發笑,不無嘲弄地道:“小王爺倒是養了兩條忠心耿耿的好狗。”
聞衡顧不上被撞得發疼的肋骨,抱着懷裏瑟瑟發抖的阿雀坐起來,啞聲道:“先生且慢動手!在下有一言相告。”
“老弱病殘”四字中,他們主仆占了三個,弱勢得甚至有些可憐。黃鷹幫名頭喊得山響,其實不過是天門城的地頭蛇,給人當爺爺的時候少,裝孫子的時候居多。老頭活了五十年,今日瞎貓碰上死耗子,竟然劫到慶王世子這等身份貴重之人,眼看着就要發一筆橫財。他心中頗為自得,自覺已将聞衡踩在腳下,任憑他如何掙紮也不過是笑話,索性道:“你還有什麽花言巧語,一并說來聽聽。”
聞衡道:“我與貴幫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今日卻平白遭遇圍攻堵截,實在是不解。”
老頭“嗤”了一聲,道:“小王爺莫要裝傻,天門城中到處貼着你的通緝令,凡擒獲逆黨餘孽者賞銀百兩。你要怪,也只能怪命不好,天教你今日撞到我的手中。”
“哦?”聞衡道,“那敢問先生,通緝令上是要你抓死的,還是抓活的?”
老頭一怔,竟被他問住了,仔細想想,還真不記得通緝令上究竟是怎麽說的。他心下犯起嘀咕,嘴上卻道:“管他是死是活,只要你人在我手中,還怕銀子跑了不成?”
生死關頭,聞衡竟然還笑的出來:“說的好。反正現下我無力反抗,既然如此,你可以殺了我試試,看能不能從官府處要到那百兩銀子。”
老頭看出來他在激将,冷冷道:“小子,我勸你最好老實點,別耍花招。”
聞衡亦昂然道:“我才要勸閣下三思。你若将我活着交到官府手中倒還罷了,若你提頭領賞,恐怕貴幫覆滅也只在朝夕之間。”
這話說得十分硬氣,見老頭被他唬住,聞衡愈發理直氣壯,咄咄逼問道:“閣下就不好奇為何我貴為世子,這條命卻僅值區區百兩銀子?你難道就不想知道,懸在你頭上那把刀究竟是從何而來嗎?”
二人說話的工夫,打鬥之聲漸歇,一是雙方相鬥難分高下,各有損傷,二則破廟空曠,聞衡每一句話都傳出很遠,說的又是他們最關心的銀子,令黃鷹幫中人不自覺分神,側耳細聽他接下來的話。
老頭畢竟經驗老道,察覺出不對,意識到衆人已經被聞衡帶偏了,握劍的手一緊,劍刃緊貼聞衡脖頸,咬牙警告道:“你再編瞎話拖延,也不過是晚死一時半刻——”
“正是。”聞衡微微笑道,“大家都活着固然最好,可閣下既然執意要殺我,反正橫豎都是死,拉上黃鷹幫做墊背,雖然有些不值,也只好這樣了。”
黃鷹幫中終于有人按捺不住,大聲斥道:“少婆婆媽媽的,到底有什麽話,直說便是!”
聞衡就缺個搭茬的,一聽這話,立刻順暢無比地将話接了過去。
“先父母之死,乃是一樁驚天冤案。謀逆一說,不過是扯來掩人耳目的幌子。皇帝的真實用意,是謀奪我父王手中的一本失傳已久的絕世秘笈。諸位英雄想必都聽說過大內密藏的《天河寶卷》。但這天下第一等神功,實為殘本,另有半部殘卷流落江湖。我父王許多年前受故友臨終托付,保存此卷。”
他說的不全然是假話,大內禁中有九大高手,傳說個個武功高絕,皆因修習《天河寶卷》之故,“天下第一神功”絕非浪得虛名。黃鷹幫這群烏合之衆雖沒學過什麽上乘武功,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自然聽說過《天河寶卷》的大名,話到此處,已有些将信将疑。聞衡又道:“實不相瞞,在下天生經脈閉塞,不能習武。父王為了保存這半部秘笈,又不叫他人起疑,故令我熟習此□□法,待到合适時機,再默寫下來,或傳給後人,将此神功發揚光大,不至為皇室獨占。誰知殘卷之事終究沒能瞞過皇帝,是父王母妃拼死為在下掙得一線活路,這才有了今日廟中相見。”
瞎話編得太真,入情入理,一時把趴在地上的範揚都給說愣了。
老頭猶疑道:“就算你身懷秘笈,我殺了你又如何?大雪封路,除了幫中弟兄,還有誰知道?”
“……”
聞衡被這個問題蠢得嘆氣,好心提醒道:“可你們還要去提頭領賞啊。”
“倘若我被閣下殺了,皇帝得知,你猜他會不會派大內高手過來查問?到時候諸位就算言明不知此事,怕不也是百口莫辯?”
老頭被他說中關竅,仔細一想,霎時出了滿背冷汗,暗忖道:“這小子不惜身死,也要設計害他的人一道,小小年紀便有這等心思,實在可怖。”
他心中已信了八分,反正殺了聞衡沒有任何好處,留他一命還能換百兩銀子,這筆生意總算穩賺不賠,于是道:“既然如此,我姑且信你一回,叫你手下放下兵刃,乖乖随我見官去罷。”
見性命暫且無虞,聞衡懸着的心總算稍稍回落。他這一放松,思路更加活泛,于是垂眼看了看架在頸間的長劍,驀地笑出了聲。
老頭警惕道:“你笑什麽?”
聞衡舉手掩口,咳了兩聲,悠然道:“我笑有人放着黃金萬兩視而不見,卻為了一點碎銀子四處奔走,如此短視,豈不可笑?”
老頭不知不覺已熟悉了他這種話中有話的調性,不由自主地被他牽着鼻子走:“什麽意思?有話直說。”
“我方才說過,這部被大內高手觊觎的武功殘卷就記在這裏。”他點了點自己太陽穴,傲然道,“天下除了我,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知曉。此功于我而言無異于廢紙,但對于習武之人來說,能學到其中一二,足以終生受用。”
“說句不客氣的,黃鷹幫在天門城算作一霸,放眼江湖,卻不過是無名小卒,諸位就甘心拿着那麽點碎銀子庸庸碌碌地過一輩子?若能學成神功,跻身武林之巅,手中名利,又豈止是區區百兩銀子?”
黃鷹幫內部松散,從方才有人喊話就能看出來。那老頭除了武功高些,恐怕沒別的能服衆。聞衡這麽一煽風點火,果然有人野心難捺,忍不住問道:“你真肯将神功傳授給我們?”
話音未落,一個身影如鬼魅般閃現在他身側,長劍銀鋒一閃,悄然無聲地割破了他的喉嚨,爆出一蓬鮮紅血花。
屍體轟然倒下,露出身後半邊臉上染血的老者,形容宛如惡鬼,陰恻恻地道:“誰想學神功?”
那模樣委實可怖,阿雀吓得身體劇烈一抖,聞衡立刻舉手遮住他的眼睛,按回懷中,面色鎮定地評點道:“這位老先生身法迅捷,內力充沛,只是出劍遲滞,破綻太多,想是常年用刀,不慣用劍的緣故。”
老頭眸光微動,揚手将長劍扔到他身前,“嗆啷”一聲:“你既然自稱修習過神功,那就來跟我比劃幾招,讓我看看這神功到底是黃金萬兩,還是你吹破天的牛皮。”
聞衡盯着那柄長劍,片刻後欣然道:“既然如此,那便恭敬不如從命。”
他還發着高燒,唇色慘白,兩頰卻有病态的紅暈,一起身眼前金星亂飛,得拄着劍才能站穩。
阿雀含着淚試圖攙扶他,被聞衡輕輕一撥,道:“阿雀,你站到我身後去。”
範揚萬萬想不到事情竟會演變成這個狀況,聞衡是什麽水平他再清楚不過——身無內功,就算平日裏練劍,也只是個花架子,除非別人站着不動讓他紮,否則遇上會武的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他去和那老怪物比劍,不是明擺着上去送死嗎?
範揚想起昔年與褚柏齡比劍舊事,恨不得自己爬起來替他頂上。然而他受傷甚重,一動就流血不止。聞衡一手背在身後朝他擺了擺,示意無事,虛着嗓音對老頭道:“先生也看見了,我沒有半點內力,現下生着病,比尋常書生還不如。硬碰硬就不必了,我以此功第四篇‘桃枝劍法’請教先生。”
老頭心中認定他一個病秧子翻不出什麽風浪,慨然允諾,反手拔刀出鞘。那刀青光熠熠,一看即知是精心保養、吹毛斷發的神兵利刃,而聞衡手中不過是把普通鐵劍,一不小心都有可能被削斷,兩相對比,勝負簡直一目了然。就算此前黃鷹幫衆人被聞衡唬住,此刻也不由得心生動搖,覺得太過離譜。
聞衡右手握劍,斜斜指地,朗聲對黃鷹幫幫衆道:“這篇劍法十分精妙,我只能使出一二分,還望諸位睜大眼睛,好好看着。”
話音落地,老頭已揮刀攻上。此人使刀走的是迅捷奇詭的路子,兼之身法輕盈,來勢極快,聞衡還站在原地一步未動,對方的刀尖已到了胸口。此時來不及後退,提劍格擋會被擊飛,聞衡索性不閃不避,手腕擰轉,擡劍上挑,直刺他小腹。那劍比刀略長一些,正是後發先至,不等刀尖刺中聞衡,老頭得先被紮穿。這一下逼得他不得不撤刀回防,聞衡卻仿佛早有預料,劍身歪歪斜斜地一撇,劍尖順勢滑開,恰好停在老頭收勢的半路,朝他右臂的曲澤穴虛虛一點。
這一劍若刺中,他右臂就廢了。老頭大驚,立即後跳一步,拉開與聞衡的距離:“你這是什麽劍法!”
“再來!”
聞衡一振長劍,劍尖虛影疊出,霎時間刺出極快的十劍,密不透風地籠罩敵人周身要穴,老頭舉刀欲擋,卻礙于要穴被制,根本無從下手。聞衡的劍既輕且快,而且絕不與他硬碰硬,往往是刀來即走,不知不覺一招使盡,第二招已行雲流水地續上。兩人之間,反倒成了沒武功的人步步緊逼,會武功的節節後退。
眨眼之間,二人已拆了十餘招,老頭被逼退至香案附近,而聞衡劍勢凝滞,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已支撐到極限,手臂酸軟無力,往往劍招出到一半,便難以為繼。
圍觀衆人看得眼花缭亂,心神不自覺地随着聞衡劍尖游走,只覺無比驚險刺激。兩人鬥至酣處,聞衡一劍未中,又起一式,高聲道:“看好了,下一招叫做‘雙龍戲珠’!”
說時遲那時快,躺在地上裝死的範揚驟然暴起,抱住老頭雙腿,将他死死卡在香案前,下一刻,聞衡聚集起全身力量的一劍轉瞬即至,刃尖如流星墜落,唰然刺穿了老頭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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