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拆廟

從範揚突然發難,到聞衡刺出石破天驚的一劍,再到王府侍衛全殲黃鷹幫,整個過程不過半刻。待最後一個人也被砍翻倒地,聞衡和範揚才齊齊松了一口氣,各自松手,順着香案慢慢滑坐下去。

聞衡發着高熱,剛才強支病體與黃鷹幫衆驚心動魄地周旋、比劍、殺人,此刻終于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險些虛脫,整個人仿佛是從水裏撈出來的,連厚重冬衣都被冷汗徹底浸透。範揚更不必說,失血過多,臉色慘白如紙,連話也說不出,只是閉着眼不住喘氣。

侍衛們分成兩撥,重傷的被扶到一旁休息包紮,輕傷的則打掃戰場,重新生起火堆。阿雀受了點驚吓,好在沒有受傷,也無暇閑坐,蹲在地上幫範揚包紮傷口。聞衡歇了許久,感覺右手的顫動漸漸平息,才總算是緩過一點精神。

他一側頭,看着狼狽的範揚和垂目認真纏布條的阿雀,也不知哪來的好心情,撐着虛弱聲氣笑道:“手還挺巧,以後學醫當個郎中也不錯。”

這幾天裏,聞衡始終失魂落魄寡言少語,眉目間陰郁得吓人,阿雀怕讨他的嫌,縱然心中擔憂也不敢跟他說話。然而剛才危難關頭,聞衡數度回護,力挽狂瀾,種種舉動既令他受寵若驚,又止不住的後怕。現下他肯主動開口,阿雀就像個在冰天雪地裏流浪許久的小動物,受盡了委屈,好不容易找到窩,反倒情怯起來,只一轉頭對上聞衡的目光,眼淚就不受控制地簌簌滾落。

經歷過一場生死惡鬥,聞衡此刻才算是真正從封凍的情緒裏破冰而出,人和心都活了過來。被灼熱的眼淚一燙,心底漸漸泛起一陣漣漪般的輕痛。

于是他舉着酸軟的右臂,朝阿雀招手,嘆道:“哭什麽,過來。”

阿雀還捏着給範揚裹傷的布條,兀自低着頭掉眼淚,腳下卻一步未動。

聞衡的手晾在半空。範揚瞅瞅大的,又瞅瞅小的,到底是感念阿雀為聞衡舍命擋劍的勇氣,忍着疼勉強道:“已經好啦,多謝你。”

這下阿雀沒有拖延的理由,只得慢吞吞起身走向聞衡。他越是靠近,越忍不住委屈,待半跪在他身前時,已哭得肩頭一抽一抽,看着可憐極了。

聞衡也沒想到他膽子那麽大,還敢給自己擋劍。雖然小孩子不知輕重,但這一腔赤誠确是全然發自真心,絕非作僞,比什麽都珍貴。

聞衡一展臂,将哭得抽抽的阿雀攬進懷裏,輕聲教訓道:“現在知道害怕了?往後切不可如此亂來,世上誰還能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

阿雀哪兒還聽得進他說話,抱着他的腰嗚嗚地哭得更大聲了。

聞衡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跟這麽大的小孩子親近過,被他哭得手足無措,完全不知該怎麽哄,想了想,小心地将他後腦按在自己肩頭,另一手在背上輕輕地拍着:“好好,不怕了,都過去了。”

範揚虛虛合着眼養神,聽聞衡在那翻來覆去地哄孩子,好笑之餘又些心酸。倘若阿雀是聞衡的親兄弟,二人互相扶持,也許往後的日子不會那麽難過。可惜慶王府只有聞衡這麽一個獨苗苗,仇恨悲痛、百難千劫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無處可訴,無日或忘。人心只有那麽大一點地方,他胸中卻沉甸甸地裝滿塊壘,以後還能有哪怕短暫一刻的開懷嗎?

那邊阿雀哭聲漸漸平息下來,範揚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公子,你和那老兒說的武功秘笈……”

“自然是假的。”聞衡一聽就知道他想問什麽,懶懶地答道,“借題發揮編瞎話而已。那桃枝劍法你還不熟悉麽。”

秘笈是瞎話,聞衡也沒有現編一套劍法的本事,所謂“桃枝劍法”,根本就是當年東陽長公主壽宴上褚柏齡使的“雲字訣”劍法,欺負黃鷹幫衆不識貨罷了。聞衡故意大聲叫衆人仔細看,實際上是以此提示範揚。昔日範揚曾一招“蛟龍出海”破去“雙龍戲珠”,當聞衡叫出這一招,範揚立刻意會,兩人配合,得以将那老頭一擊斃命。而擒賊擒王,老頭一死,餘者望風潰散,正好叫他們一網打盡。

“那也是急智。瞎話編得跟真的似的,連我都差點信了。”範揚心有餘悸:“要不是公子機敏,咱們今日恐怕就要折在這裏了。”

“我看最該謝的是褚柏齡。”聞衡不想聽他反省,故意揶揄道,“當年那老先生要是沒狠挫你的銳氣,也不能讓你一直将此事記到現在。”

範揚叫他說的笑起來,又問:“依公子之見,這些黃鷹幫衆該如何處理?”

聞衡沉吟道:“若扔着不管,或着一把火燒了,都有可能暴露我們的行蹤。如今天寒地凍,只怕也不好掩埋。”

這畢竟是他第一次提劍殺人,更別提抛/屍善後,要克服心理上的不舒服已經很難了,再讓他想法子恐怕更難。範揚話問出口才想起不妥,正要岔開話題,就聽聞衡道:“辦法倒是有,只是有些繁瑣。”

範揚洗耳恭聽。

聞衡望了一眼外面天色,說:“将這些人安置在廟中各處,待今夜一下雪,我們便即刻離去,走前将這破廟拆了,僞裝成雪壓塌房屋。一場大雪過後,縱有痕跡也掩埋的幹幹淨淨,不到雪化,不會有人發現。”

範揚:“……”

他聽到最後,看聞衡的眼神已複雜得難以形容,憋了半天,才吭哧吭哧地擠出一句:“公子,您這心眼到底是怎麽長的,屬下真是服了。”

聞衡不以為意,淡淡道:“平時叫你多讀書,你又不肯。”

範揚猛然覺得他似乎是變了個人,從前錦繡福貴養出來的那種天真、猶豫和仁慈一夕之間被剝落,他身上不再有鮮明的軟弱,而是成了一個灰白冷硬的鋒利剪影。

這種變化不能說完全不好,但他到底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怎麽能一味向冷鐵兵刃靠攏呢?

他心中蒙上一層淺淺憂慮,正要開口,卻見聞衡忽然擡手朝他比了個“噓”,指指懷中蜷成一團的孩子。範揚定睛一看,原來他二人說話時,阿雀一直倚在聞衡胸前聽着。大概是他哭累了,聞衡體溫又頗高,他覺得暖和,于是就着這個姿勢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聞衡的側臉還是少年人略帶稚氣的輪廓,眼神卻已非少年人的眼神,唯有低眸注視着熟睡的孩子時,那隐約流露出溫柔還一如舊日。

範揚看得百味陳雜,最後艱難翻身将自己的鬥篷解下來,給二人蓋上。

聞衡此時亦精疲力竭,摟着個暖呼呼的阿雀,困意油然而生。他索性也閉上眼,低聲囑咐範揚:“趁現在抓緊時間修整,雪一落就叫醒我。”

大約一個時辰後,侍衛來将沉睡的聞衡喚醒。透過半扇破門,只見雪片如搓綿扯絮,紛紛揚揚自夜空降下,正是他預料之中的大雪。聞衡拄劍起身,令衆人背負傷員,撤出花神廟,又将從老頭身上解下的寶刀交給侍衛。

阿雀也跟着醒了,默不作聲地躲在他鬥篷裏,遠遠地注視着侍衛們以刀劍砍斷廟中承重梁柱。那花神廟年久失修,早已破敗腐朽,不消片刻,屋頂便搖搖欲墜,待最後一刀斫斷門框,整座破廟在衆人眼前轟然垮塌,連同泥胎木像一同倒地,徹底将廟中屍體血跡掩埋幹淨。

雪夜靜寂,一座破廟的倒掉,就像在池塘裏投入一顆石子,咚地一下,就了無聲息地沉入了深潛的黑夜裏。

聞衡以鬥篷兜着阿雀,擔心他看了這個恐怕會留下陰影,便舉起手遮住他的眼睛。阿雀卻緊緊扒着他的手,硬是拉下一寸,沉默地将這一幕全數收入眼底。

他在心裏再三告誡自己,要記住。

白雪不斷地飄落,很快在地上積起一層銀霜。馬車再度啓程,車轍印記向西延伸,終于消失在蒼茫雪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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