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告別
汝寧城外,衆人遲遲不見阿雀出現,等得十分心焦,那年輕侍衛更是急的團團轉,一邊自我說服應當不會出差錯,一面暗自憂心阿雀安危。就在他即将在地上犁出一道溝時,遠處出現一個小黑點,逐漸向衆人所在之處行來。
眼尖的已瞄見那人正是阿雀,幾個侍衛立刻奔過去,将人團團圍住:“事情如何?可還順利?”
阿雀大概是被風吹着了,眼睛耳朵發紅,說話也帶着鼻音,将手中藥包遞給侍衛,連珠似地答說:“都是按方抓的藥,一路順利。但我在城裏看到了來抓人的官兵,這裏不能多待,容易被發現。”
侍衛拎着沉甸甸的藥包,總算長松了一口氣,感慨道:“多虧了你,只要有藥,一切都好說。”他見阿雀隐隐發抖,忙攬着他的肩往馬車方向走,安慰道:“這一趟凍壞了吧?快上車暖暖,我去把藥煮了。”
阿雀卻未挪步,輕輕從他手中掙脫,搖了搖頭,低聲說:“不用了。”
那侍衛一愣,還沒明白過來:“……怎麽了?”
“我……”他低着頭,嗫嚅道,“我不走了。”
侍衛:“什麽意思?”
阿雀用袖子抹了把臉,擡起頭道:“剛才在城中,藥鋪大夫看我順眼,問我願不願意留下來學徒。”
“這一路上我跟着公子,除了給他添麻煩,沒什麽別的作用,還不如就留在這裏,起碼……”他哽了一下,深吸了口氣,才接着說下去,“起碼不用再四處流浪,能……能好好活下去。”
“……”
那侍衛與他無甚情分,本來也不熟,覺得強求這麽個小孩從一而終确實是為難他。既然阿雀主動提出要走,他也不好做主強留,于是道:“此事我做不了主,你若要走,自然沒人能攔你。不過公子一直把你帶在身邊,待他醒了,你還是跟他說一聲罷。”
阿雀卻搖頭道:“城內有追兵,你們不能再這裏繼續耽擱了,得馬上走。若公子問起我,你就說我忘恩負義,對不住他,叫他忘了我吧。”
侍衛經不住他一再催促,又見他心意已決,便也不再堅持:“聚散有定,大家相識一場,不必說什麽對不住。待公子醒來,我替你轉告他就是。”
阿雀輕聲向他道謝,前行一步,沖馬車跪下,朝着聞衡所在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完成了這鄭重的告別,他起身撣去衣袖上的塵土,對侍衛道:“等你們走了我再進城,以免暴露了公子的行蹤。”
侍衛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總覺得他表現得太過鎮定,做出離開的決定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可那樣子卻又分明對聞衡十分牽挂不舍,心心念念,處處着想,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的有情義,還是在打什麽別的算盤。
既然追兵在側,他們在此處不便久駐,侍衛們迅速收好藥材,重整行裝,上馬繼續趕路。惟留阿雀站在道旁,脊背挺得筆直,目送衆人遠去的身影,直到馬車消失在道路盡頭,方擡手擦去臉上幾乎凝結成冰的淚,轉身向汝寧城走去。
暗無天日的昏沉之中,聞衡耳邊總有飲泣聲萦繞不去,令他的心髒不由自主地隐隐抽痛。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扶他起來喂水喂藥,一股濃烈的苦澀滋味在舌尖炸開,全部神智旋即都随着味覺回籠。他右手食指微蜷,終于掙脫夢境,重新睜開了眼睛。
侍衛簡直要喜極而泣:“公子!您可算醒了!”
聞衡這一病如山倒,情況十分兇險,要不是得了救命藥,只怕以他這身子骨就撐不過去了。
他自己倒沒想到這是又一次過鬼門關而不入,只覺得氣虛,稍微動一動就喘得不行,以前總被人說是弱不禁風的病秧子,如今才算真正領教了一回何為病重難行。
他由侍衛攙扶着坐起來,端着一大碗藥湯慢慢啜飲,一邊詢問自己昏迷後諸事:“我暈了多久?”
“少說五個時辰。”侍衛撩起車簾讓他看外頭,“如今已經是下午了。”
白日西斜,外面是陌生的樹林野地,既無城鎮也無村落,唯獨馬車後有個破舊的茅草屋,尚能遮風避雨。聞衡問:“這是哪裏?”
侍衛答道:“屬下也不知道,咱們從汝寧城一直往西走,一路上都是這種荒地,還沒見過有別的村鎮。”
聞衡點點頭,又問:“範揚如何?你們是去汝寧城中買的藥?”
侍衛答道:“範兄換了藥,傷勢已無大礙,比公子醒得還早些。藥是阿雀小兄弟想法子進城弄來的。”
“阿雀?”聞衡經他這麽一提,忽然想起昏迷時隐約哭聲,才意識到周圍好像少了點什麽:“他人呢?”
侍衛便将汝寧城外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對他講了。
聞衡起初還鎮定聽着,直到聽到他臨別時那幾句話,右手重重一哆嗦,藥碗傾倒,潑了小半碗在衣襟上。他連燙都顧不得,驚怒道:“你們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裏了?!”
“公子!”侍衛忙伸手去扶他的藥碗,慌張解釋道,“是阿雀自己執意要走,絕無任何人逼迫!屬下聽他的意思,是他覺得四處逃亡太危險,好容易有個安定下來的機會,這才決定留在汝寧……”
“不對。”聞衡咬着牙打斷他,“他如果真想留在汝寧城,犯不着偷偷摸摸地走,必定會等我醒來再告別。他除了說在城中看到追兵,還做了什麽?”
侍衛想了一想,猶豫道:“好像也沒別的了……哦,對了!他走前還沖着馬車給您磕了三個頭。”
“……”
猶如一柄重錘從天而降,狠狠砸落在他胸口上,聞衡剎那間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耳畔嗡嗡作響如同蜂鳴,腦海中卻有一句話清晰地不斷回蕩——
那是“阿雀”這個名字誕生的夜晚,聞衡主動坦白了身份,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什麽時候你心甘情願跟着我,再來磕頭不遲。”
這句話他記得,阿雀也記得。
他分明是心甘情願,分明是舍不得走,分明是……豁出命來,也要救他一命。
聞衡撂下藥碗,閉眼竭力壓下喉間腥氣,沉聲吩咐:“調頭,回汝寧城。”
這命令下得太過突然,聞衡看起來像是突發失心瘋。侍衛自然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來,再三勸谏,終于把還在養傷的範揚驚動了。
他是習武之人,身體底子比聞衡好,倒是沒他那麽憔悴,只是臉色還有些發白,小心地詢問:“公子,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阿雀不是自己要走的麽?難道還有什麽別的隐情?”
聞衡沒有作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範揚叫那眼神看得一怔。得知慶王夫婦罹難時,他以為那是世間最深刻的切膚之痛,聞衡此生不會再有更多的痛苦了,可沒想到此時在他的眼睛裏,竟然還有絲絲縷縷的痛楚。
“公子,”他幾乎是苦口婆心地勸道,“屬下知道您舍不得他,可阿雀親口說了要留在汝寧,誰還能逼他不成?”
“阿雀為什麽出現在保安寺,我曾對你解釋過。”
當他所珍視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他而去,聞衡終于明白困境沒有盡頭,逆來順受只會被無常命運壓在地上痛打。而此刻他決意反抗,哪怕被當做是小題大做,婦人之仁,也必須掙紮,才不致被“無能為力”滅頂。
“我還讓人從府中給我帶一瓶沃雪青竹丸,卻沒告訴你緣由。”
範揚點頭道:“屬下記得。”
“那不是平白無故要的。”聞衡說,“我說阿雀是從人販子手中逃出來的,只是為了安他的心。阿雀并不想讓我們知道那人是誰,因為真正躲在背後的人遠比人販子可怕。是我猜此人武功不弱,唯恐他來生事,故而那夜讓你多加留心。至于準備沃雪青竹丸,是因為連阿雀自己都沒察覺,他早就被人下了毒,只是尚未毒發。這也是那人控制他的手段之一。”
範揚萬萬想不到舊事之下還潛藏着餘波,驚愕無比,萬語千言到嘴邊,竟不知該如何排布:“這……那阿雀他……”
“阿雀雖然不知道下毒的事情,但總知道那人會如何對待他。他怎麽可能放着能保護他的人不要,反而孤身一人留下,等着別人去抓他?”聞衡眉頭越皺越緊,“他那番話裏,恐怕只有追兵一句是真的。八成是買藥時不巧遇見了那人,對方以我們的行蹤相挾,逼阿雀跟他走。”
從下毒就能看出來,此人手段陰險惡毒遠超常人想象,現在想來,極有可能阿雀逃到保安寺也是他故意為之,再一路追蹤至此。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間,先令他自以為逃出生天,待到疲于奔命時再踏上最後一腳,目的就是要讓他從此再生不起叛逃心思,心甘情願,徹底臣服于自己。
聞衡甚至不敢細想阿雀落到他手中會有什麽遭遇,他耐心告罄,強壓着焦慮,道:“這回我說得夠清楚了嗎?調頭,回汝寧城!”
“公子三思!”
範揚顫聲道:“如今五個時辰過去,回去也來不及了。阿雀……阿雀固然可惜,但咱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現在走回頭路不是自投羅網麽?兄弟們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可公子若有丁點差池,我們就是萬死也難贖罪,将來到了地下,還有什麽臉面去見王爺和王妃!”
“阿雀是為我才走到這一步的。”聞衡死死掐着自己掌心,一字一頓、慢慢地反問他,“我卻因為投了個好胎,所以就可以不顧他的死活、安心地一走了之?”
以往只要聞衡堅持,範揚總會遵循他的意思,可是這一次,他破天荒地沒有退讓。
“公子眼裏有阿雀,可曾有過這些陪您出生入死的兄弟?”他盯着聞衡的雙眼,質問道,“他們是為了誰才抛家舍業,從京城一路追随您到這裏?保安寺的慧通方丈又是為了誰,甘願舍身與追兵周旋?慶王府血脈系于您一人,如今公子為了一個阿雀,竟打算将王府的血海深仇抛之腦後、将這些人的心血都付之東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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