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投奔

“那你待如何?”

聞衡臉色陰沉欲雨,怒極反而不動聲色,冷冷地問:“倘若我執意要回去,你就将保安寺那套再來一遍,直接把我打暈帶走?”

他已然動了真怒,範揚也知道自己說得太過,不顧腿上劍傷未愈,立刻跪下,咬牙道:“請公子按原計劃西行。橫豎我這條命是阿雀小兄弟救回來的,屬下願親自回汝寧城,查個明白。”

聞衡雖然怒火攻心,卻還沒瘋到神志不清的程度,不想跟範揚賭氣:“這事原本不是你的錯,與你無幹,不必說這種話。”

範揚堅持道:“那便派兩人回去探查,無論如何,公子決不可貿然犯險。”

兩方僵持難解,又都有各自的道理。

鮮血自劍瘡處不斷滲出,在膝蓋處漫成一灘,浸透衣袍。可即便如此,範揚仍長跪不起,帶着所有侍衛齊齊跪地,沉默而強硬地阻攔着他的決定。

聞衡沉默良久,終于妥協了。

“我知道了。”

他說:“就按你說的辦吧。”

範揚心中重壓驟然一松,聞衡又道:“告訴他們,盡力搜尋即可,遇事以自保為先,別把自己搭進去。”

範揚與他據理力争時還不覺得怎樣,此刻乍聽聞衡此言,卻只覺喉頭驀然一酸,幾乎要滴下淚來:“公子……屬下,我……”

聞衡卻疲倦至極地閉上眼,不願再聽,淡淡道:“你該回去養傷了。我也累了。”

他說着要休息,合眼只是裝個樣子,待車外馬蹄飛奔而去,周圍倏然寂靜下來,他屏着的一口氣才慢慢透出來,卻仍覺得心中壓抑。

聞衡明白他最終退讓了什麽,不僅僅是阿雀。

他無能自保,亦無能保護他人,所以他別無選擇,徒勞地掙紮之後,自以為挺直了腰板,原來卻還是要向時勢低頭。

別人總會離他而去,在命運滾滾的逆流中,他想要留住誰,不能只靠老天格外開恩。

馬車再度行駛起來,窗外北風呼嘯,像是凄厲的號哭,他就着這悲聲,沉默地把一個人埋進了自己的心底。

汝寧城距他們最終的目的地孟風城不遠,聞衡等人緊趕慢趕,翌日終于抵達萬籁門在城外的一處田莊。如今慶王謀反的消息已傳遍天下,莊頭戰戰兢兢地收留了他們,連夜入城向萬籁門報信,當夜便有人駕着一輛印有柳家印記的馬車來接人,将聞衡一衆護送至孟風城內。

孟風城與京城倒不大相同,天子腳下達官顯貴最多,又有皇城司日夜巡察,城中安定繁榮。孟風城地處天守西端,背靠孟山,有幾處武林門派落戶于此,因此民風剽悍,走在街上十個中有七個都是持刀佩劍的。官兵守城也不怎麽嚴查,怕得罪人物,柳家馬車連簾子都不必掀,就順利地入了城。

聞衡的母親慶王妃全名叫柳飛霜,是柳老門主膝下最小的女兒,上頭兩位兄長,大哥柳逐風是現任的門主,二哥柳随雲亦在萬籁門內做長老。聞衡只在很小時見過這兩位舅舅,早已忘了他們長什麽樣,想來對方也未必認得他。

門中仆從将聞衡引至二堂,請他喝茶暫歇,又着急忙慌地去通報門主、長老,這一去便了無蹤影。聞衡喝着上等的毛峰,冷眼打量院內陳設器物,但見處處精致,稱一句富麗堂皇不為過,不似個武林門派,倒像是京城的公侯世家。

苦等半晌,一碗茶快要見底,一個着錦袍佩長劍的中年男人才匆匆踏入二堂,猛地在聞衡跟前站住,十分親熱地按着他的肩細細打量一番,驚喜道:“好孩子,還認得我嗎?我是你二舅舅。”

聞衡起身執晚輩禮,朝他拜了一拜:“外甥拜見舅父大人。”

柳随雲忙叫他坐下,屏退下人,細問王府遭難諸事,談及王妃之死,不免傷感:“可憐我那妹子,我早勸她侯門高戶不是江湖中人終身所托,她卻鐵了心要追随你父王,一步行差踏錯,竟招致今日殺身之禍!”

聞衡眉峰一動,卻仍垂眸不言,好似沒聽懂他話中的埋怨之意。

二人敘過這十幾日來的種種風波,柳随雲再三試探,聞衡始終不曾表态,聊到無話可說,柳随雲只得将話挑明說開:“眼看着京城是不能回了,眼下朝廷追捕正嚴,外甥往後有什麽打算?說出來讓舅舅幫你參詳參詳。”

聞衡施施然起身,長揖到地,十分真摯地道:“我如今孑然一身,只剩舅舅這一家親人。朝廷意欲斬草除根,外甥身無長物,實在無處可去,惟願能托庇于舅父門下,得萬籁門護佑,免遭此劫難。”

他一頂大帽子扣下來,柳随雲卻萬萬不敢接,支支吾吾地推脫道:“這……事關萬籁門,非我一人能左右,此事還需你大舅定奪。”

聞衡被婉拒了也不尴尬,還特別沒眼色地追着問:“舅父說的有理。不過怎麽不見大舅,想是今日不在府中?”

“啊……是,他有事出去了。”柳随雲感覺再繼續唠下去,他恐怕兜不住,連忙道,“你一路奔波,又生着病,先養好身體,餘下的事,等你大舅回來再說。”

不等聞衡答話,他便高聲叫道:“來人!送少爺去客院休息。”

聞衡欣然道:“多謝舅舅關懷,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又道:“外甥還有一事相求:我有兩個侍衛落後一步,尚在路上,或許今日會趕到,還望舅舅命人接應,将他們兩個帶到府中。”

比起他這個大麻煩精,微末小事柳随雲自然不會拒絕,爽快答應道:“衡兒盡管放心,此事舅舅做主,一定把人平平安安給你送來。”

聞衡終于滿意了,跟着門中仆人自去客院休息。

範揚等人被柳家管事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一回,察言觀色,回來悄悄對聞衡說:“公子,我看萬籁門上下的意思,似乎不太歡迎咱們。論理您是柳門主親外甥,該把您當自家人招呼,今日竟像打發窮親戚一般敷衍。這些年他們也沒少從王府得了好處,卻如此行事,實在叫人齒冷。”

聞衡剛喝過藥,阖着眼懶懶地道:“人貴有自知之明,我們豈非就是如假包換的窮親戚?”

範揚都替他着急:“那您心裏是如何打算的?是走是留,總得先給自己找好一條退路。”

“等。”

聞衡一語定乾坤,不再給他叨叨的機會,只說:“不必管我如何打算,先想想你以後如何打算。這一路上跟着我吃苦受累,如今終于危機已解,萬籁門也安置得起,不妨趁這個機會安定下來,好生過日子罷。”

範揚驀然大驚,失聲道:“公子何出此言!是屬下——”

“我沒有別的意思。”聞衡沉聲打斷他,“往後的路終歸是我一個人走,你已經做到仁至義盡,還想當我爹、管我一輩子嗎?”

範揚:“可是……”

“範大哥,”聞衡忽然異常認真地喚了他一聲,鄭重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也沒有不散的爛攤子。仁至義盡足夠,多了就沒意思了。”

範揚艱難地應了聲“是”。

“好好想想,來日方長。”聞衡颔首道:“去吧。記得替我留意着那兩人的消息。”

次日一早,被派回汝寧城的兩個侍衛果然被接進萬籁門,到客院來見他。聞衡已做好了一無所獲的心理準備,将藥碗擱在一旁,披衣坐起,道:“說罷,我聽着。”

“屬下趕回汝寧城外時,已尋不到阿雀的蹤跡,但在附近四處打聽之後,發現那天在汝寧城內發生了一件大事。”

他們在城外四處搜尋,然而來回十數個時辰,縱然有什麽痕跡也早就淡去了。二人兩手空空,正準備就這樣回去複命,忽然看見遠處城門半開,有人趕着一架驢車出了城,往荒坡方向行來。

兩個侍衛猶豫了一下,抱着試試看的心态上前搭話,問那人有沒有見過如此模樣打扮的一個孩子。那漢子一聽,想了片刻,卻問:“那孩子是在城中走丢的麽?”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道:“正是。兄弟難道知道內情?煩請告知。”

“喲,那可不妙。”那漢子道,“昨天城裏南斜街廣源客棧半夜起火,火勢極猛,将半條街的房屋都燒成了白地,客棧中沒有一個逃出來的,連帶這附近許多乞丐、百姓都傷了。”他朝身後板車上成卷的草席努努嘴:“喏,這些盡是燒焦了的骸骨,骨頭渣子都混在一起分不出來了,可憐哩。”

兩人看着那摞得足有半人高的草席,其中一個忽然心念一動,問道:“兄弟,敢問離這道城門最近的藥鋪,可是在南斜街上?”

漢子點頭答道:“可不是,就是松柏堂。他家說來也是倒黴,正巧在廣源客棧隔壁,一場大火下來,也幾乎被燒幹淨了。”

那侍衛的臉色霎時難看起來。

那日阿雀帶回來的藥包恰好是他拆的,他記得十分清楚,油紙包打開後,內層印着清晰的墨色“松柏堂”印記。

房中一片死寂。

聞衡怔怔盯着虛空的某一點,有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仿佛連“傷心”這個本能都失去了,從天至地,只有茫茫的空白。

他以為阿雀被人帶走已經是最壞的結果,卻沒有想到世事之酷烈殘忍,永遠不止一面。

從那天起就被他強行咽下的腥氣再度翻湧起來,五髒六腑猶如刀割,聞衡嗆了一下,捂着嘴猛咳數聲,忽然感覺手心一陣溫熱,有什麽沿着指縫滴答而下——

他低頭一看,只見殷紅血色如三九天裏的梅花,一朵接一朵,團團盛放在他的衣襟上。

作者有話要說:  死肯定是不會死的,要短暫分離一到二章

我們聞語嫣終于要邁開走向江湖的第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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