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師兄

純鈞,又稱純鈎,乃是上古十大名劍之一,千年前曾是王室珍藏,後來在戰亂中丢失,從此流落江湖,不知所蹤。百年前本派先祖袁師道途經越影山,夜宿山下,半夜忽然見山頂騰起一束青光,氣沖鬥牛,他便循着這異象一路登上山頂,找到青光所發之處,最終在懸崖峭壁的縫隙裏拔/出一把寶劍,劍銘刻着兩個篆字,正是“純鈞”。

袁師道本是當世劍術大家,又得此絕世神兵,于越影山中潛心鑽研,終于悟得劍道絕學,武功大成。自此開宗立派,以鎮派之寶純鈞劍命名,即是今日之純鈞劍派。

以上這個聽起來仿佛賣假古董時附贈的小故事,來自于聞衡新認的二師兄、看起來十分不茍言笑的廖長星。

秦陵座下只有四個弟子算是他的親傳,大師兄康長淮,二師兄廖長星,三師兄鄭長益,四師兄溫長卿,另有四個記名弟子,算上聞衡,整個師門才一共十人。若秦陵有事來不及教導,時常由親傳弟子代勞,正因這授業情誼,本門內師兄弟關系親近,相處頗佳,倒沒有什麽內外之分。

四個記名弟子住滿了一個院子,聞衡因是新來的,又要守孝,飲食上頗多忌諱,秦陵已知內情,故叫廖長星單獨安置他。他們玉泉峰向來人少,院落房屋有限,廖長星思來想去,最終想起臨近後山處有個小院,原本是上任長老的用來釀酒的所在,後來這位長老辭世,別的弟子都沒有這愛好,就一直閑置着。

這院子前面挨着客院,背面就是後山,十分偏僻安靜,卻正适合聞衡獨居,而且這小院當時為了釀酒,修了一個小廚房,也方便他自炊自食。廖長星領着聞衡裏裏外外地轉了一圈,末了道:“這裏确實有些簡陋,你若不喜歡,我再帶你去別的院子。”

說這話的時候他頂着一張格外肅穆的臉,那意思仿佛是“你最好滿意,如果不滿意我就把你從後山扔下去”。

好在這幾日下來,聞衡已摸清了他外冷內熱的本質,坦誠道:“這裏剛好,難為師兄費心為我日日奔忙,多謝師兄。”

廖長星高冷矜持地點了點頭,又道:“柴米油鹽等物每月會有人送上山來,到時候我叫廚房另給你送一份。你且歇息休整,三日後師父授課,辰正二刻來松壑堂中聽訓。若有什麽不懂,到前院來找我。”

聞衡點頭應是。

送走了廖長星,他關門回到院中,也顧不得床鋪桌椅尚未清掃,一頭栽倒在光禿禿的床板上,和衣仰卧,目光散漫無際,最終怔怔地落在房梁暗生的塵網間。

此時此刻,聞衡終于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徹底地變成了“一個人”,前塵遠去,往後的日子裏,再也沒有父母故舊、親朋好友可以拉扯着他向前走了。

三日之後,聞衡依照廖長星囑咐來到松壑堂前,他以為自己起得算早,卻沒想到有人比他更早。那四個記名弟子已齊聚門前,穿着式樣一致的青裏白衣,腰系淡青絲縧,左側佩長劍,行走時同色劍穗随着步履微微飄動,十分潇灑風流。

相比之下,聞衡兩手空空,裝束樸素,幾乎算得上是寒酸了。

聽見他的腳步聲,四人側頭望來,卻沒有一個人肯主動開口與他說話。聞衡倒是瞥見靠後的兩個人偷偷咬耳朵,從口型上來看,說的應當是“這就是新來的記名弟子”。

離他最近的男子比他高了半頭,看上去不到加冠之齡,眉宇間卻帶着一種故作老成的驕矜,居高臨下地睨了他一眼,輕蔑道:“呵,哪裏來的野鹌鹑?”

聞衡很少被人用這種眼神盯着看,還挺新鮮,慢半拍才反應過來,這少年并非不知道他是誰,之所以故意這麽說,是對他抱有敵意,大概是擔心他橫空殺出,搶了衆人之中唯一一個親傳弟子的名額。

他木然心想,這人的擔心恐怕有點多餘。

聞衡的根骨是他親爹親娘親自認證過的不行,除非轉世投胎重新做人,否則這輩子是沒可能練武了。

“在下岳持,前日剛拜入玉泉長老門下。”他沒有行禮,站在那人幾步之外,不鹹不淡地說,“若我是野鹌鹑,那恐怕諸位也不算什麽家養的良禽。”

他罵人不帶髒字,還搞牽連,一句話暗刺了四個人,聽得那出言不遜的年輕男人眉頭重重一跳,當即扶上劍柄,要與他動手。

聞衡卻還嫌不夠似地一彎唇角,朝他們所在的方向施了一禮:“師兄。”

四個人如同被人打了後腦勺,齊齊回頭,只見廖長星與一個高挑男子一道走來,忙行禮齊聲道:“二師兄好,四師兄好。”

廖長星板着臉點頭應了,另一位正是溫長卿。他生得俊朗風流,看模樣似乎比廖長星容易親近一些,走近了招呼道:“師弟們早。這就是咱們新來的小師弟?在這裏住得可還習慣嗎?想不想家?”

他只是無心之問,廖長星卻深谙內情,忙在背後輕輕給他了一杵。

溫長卿納悶地回視他,聞衡只做不知,規矩地答道:“多謝師兄惦記,我一切都好,以後總會習慣的。”

廖長星道:“這位是你四師兄溫長卿,大師兄和三師弟在外未歸,改日再替你引見。這四位同你一樣,都是師父的記名弟子,往後與你一道學藝。”言罷,他又意有所指地補了一句:“既為同門,自當友愛和睦,不可有恃強淩弱之舉。”

他這人一貫嚴肅,況且輩分擺在那裏,相當于他們半個師父,此言一出,連同聞衡在內五人立刻道:“謹遵師兄教誨。”

溫長卿哈哈一笑,打圓場道:“你們二師兄從來這樣,不是要兇你們,別被他吓着了。李直,你的平潮劍法練得如何了?”

溫長卿沒有師兄架子,經他一番提點詢問、插科打诨,聞衡知道這四個記名弟子分別叫做李直、吳裕、崔君安、周勤,其中最像炸毛公雞的那個就是李直。他年紀最輕,武功最好,天資亦佳,更有趣的是,從出劍習慣來看,他除了修習純鈞派本門劍法外,身上似乎還有一些褚家劍法的影子。

他既然不姓褚,那恐怕就是褚家門下幾個外姓小家族的子弟了,想來出身不錯,難怪如此倨傲。

但倘若他在自家十分出類拔萃,他家長輩最先考慮的一定是叫他拜褚家前輩高人為師,斷不會舍近求遠,送他來純鈞派做個記名弟子。

這麽一想,李直的傲慢就有些值得推敲了,恐怕只是徒有其表,弄個塗金布銀的殼子吓唬人,內裏其實虛得很,是個一戳就破的紙老虎。

不過聞衡并沒有揭人短的愛好,只要李直不硬往他面前湊,聞衡是不會手欠戳漏他的。

待松壑堂開門,五個小弟子魚貫而入,溫長卿才拉着他二師兄悄悄咬耳朵,道:“新來這小子年紀不大,倒是沉穩有度,比李直還強些,你覺得呢?他功夫怎麽樣?”

廖長星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睨了他一眼,四平八穩地教訓他道:“都是你的師弟,不要厚此薄彼。”

溫長卿笑眯眯地問:“哦?那一大早是誰閑得掉毛非拉着我來院子裏散步,二師兄這個時候不是該在吃早飯嗎?”

廖長星難得地沒有立刻接話,他思索片刻,道:“誰找你散步你都答應,想必你今日很有閑工夫,既然這樣,不如午後就由你送他們去主峰聽講,順便拜見掌門吧。”

溫長卿:“……”

他扯着廖長星的衣袖,聲淚俱下地嚷嚷:“師兄,你可不能害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大小姐最近在練天女劍,就缺一個人站那兒給她捅……”

“吱呀”一聲,松壑堂的窗戶被人從內推開,聞衡虛咳兩下,用氣聲道:“師兄,小點聲。”

窗內,秦陵和其他四個弟子面無表情地望過來。

廖長星把他的手從衣袖上扒拉下來,泰然自若地對他說:“你看,不光我知道,現在師父師弟們都知道了。”

聞衡朝溫長卿投去同情一瞥,回手把窗戶關上了。

記名弟子李直恃才倨傲,二師兄沉穩端莊,四師兄……活潑天真,他們這師門還挺有趣,居然能養出一群這麽性格鮮明的活猴子來。

聞衡分神想着別的事,冷不防秦陵在上面點名:“岳持,你沒正經學過武功,不必急着學劍,先去主峰砺金堂取一本《小忘物功》,随衆弟子一道修習心法。”

聞衡忙回神應是,坐在他左手邊的李直斜眼瞥他,忽然頗為惡意地提問道:“師父,岳師弟能得您青眼,拜入門中,卻怎麽說是沒學過內功?那是他在劍法上有格外出衆之處嗎?”

秦陵沉吟不語,他雖是受人所托為聞衡開了後門,但也不想讓幾個徒弟憑空心生芥蒂。畢竟聞衡只是白占個名頭,餘下四個卻極有可能成為他的親傳弟子。

然而聞衡的來歷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免惹來麻煩。秦陵不能對徒弟直接講明,正打算含糊一句帶過,聞衡已先善解人意地開口答道:“在師兄面前不敢自誇天賦,只不過讀過幾本劍譜,認得幾種武功罷了。”

少年人争勝不服輸是常事,聞衡若認下了“名不正言不順”這個鍋,日後必然會成為李直他們找茬挑事的借口,他此刻絕不能退讓分毫,否則有一就有二,這次李直敢當着秦陵的面挑釁,下次怕不是就要把他不會武功的事捅到純鈞派掌門面前了!

秦陵原以為他純粹就是個嬌生慣養的倒黴大少爺,沒想到他竟然真有絕活,一時沒來得及否認。李直于是将他的沉默當成了默認,心道誰還不認得幾種武功路數,這玩意算什麽天分,也配與他們這種正經武學世家出身的同列門牆?

他心中對此不屑一顧,臉上也帶出幾分輕視神色,陰陽怪氣地道:“岳師弟也忒自謙了,何必藏着掖着,也讓我們看一看你的本事。畢竟毫無基礎還能被師父挑中,你可是這些年來的唯一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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