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練氣

作為一個早入門好幾年的師兄,他如此咄咄逼人,其實有失體面,但李直果然不負他名字裏這個“直”字,空有一顆争強好勝的雄心,腦筋卻不會轉彎,更不會看人臉色,覺得誰不順眼就一定要為難他,全然不顧上首秦陵已因為他這幾句話而皺起眉頭,嫌他有些張狂太過。

聞衡坦然無畏地迎着他的目光,竟然還有空分神,心想李直這樣,其實算是從反面證明了玉泉峰風氣寬和包容,這樣的二愣子還能留他到如今,秦陵這一門恐怕是活菩薩帶着座下童子同時轉世了。

他客客氣氣地說:“我才疏學淺,也常擔心自己當不起師父錯愛,既然師兄執意要我證明,那我就鬥膽一試,諸位師兄萬勿見怪”

不愧是慶王府裏出來的人精,秦陵暗自點頭,明知聞衡這話全是虛假客套,還是忍不住被捋平了眉頭。

聞衡望了他一眼,見秦陵沒有阻止的意思,遂道:“方才四師兄在門口指點劍法,我瞥見幾眼,不如就以這些劍招為題,一個一個來。”

李直一愣,還沒弄明白他的“一個一個來”是什麽意思,便聽聞衡說:“李直師兄演示的是‘平潮劍法’,其中第九式、第十二式、第十五式卻暗含拓州褚家風字訣劍意,是因為這幾招變式相似,平潮劍法勢沉穩健,需得手腕運力;風字訣則更為靈活輕飄,師兄內功不到火候,為了省力,所以把風字訣招式化用在了這裏,也不能說不對,但招式銜接有大破綻,比試時手中劍容易被人挑飛。”

“崔師兄的平潮劍法中規中矩,沒有錯處,優點是穩紮穩打,然而失卻了平潮劍至柔則剛、奔湧開闊的氣象,我看你用劍的姿勢,似乎還是慣用單刃,我鬥膽一猜,師兄以前是先學刀,後來才改學劍的?”

崔君安連連點頭,贊嘆道:“說的一點也不錯!”

李直白着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吳、周二位師兄,”聞衡見他們二人突然被點名,下意識地挺直了頸背,不由得一笑,道:“一看就是從小學劍用劍,招式圓熟,一個是帶點梅溪山莊虹影垂天劍的風範,另一個則有‘孤俠’翁白鷺之遺風。”

句句中的,這下不光是吳裕周勤二人,連秦陵亦拊掌稱贊道:“妙極!難得你博覽各家武學,更難得的是竟能融會貫通,有這等見識,往後學起武功來也必定是事半功倍,一日千裏。”

也不一定。

聞衡默然心想,師父好像還不知道他這身子骨練不了武功,得挑個良辰吉時告訴他,免得他老人家哪天毫無準備突聞噩耗,再給氣撅過去。

李直聽他挑自己毛病時,雖然句句紮心,卻還沒這麽慌,可等到聞衡一一言中其他人的師承劍招時,他才終于意識到這人絕不是個省油的燈,更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善茬——對于習武之人而言,還有什麽比弱點被敵人一眼看穿更可怕?聞衡哪怕自己不出手,只要出聲指點一下旁人,就足以給他帶來無窮的麻煩。

李直死死地扣着自己掌心,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不斷盤旋:絕對……絕對不能讓這小子留在玉泉峰上。

“李直?”

“李直!”

秦陵沉聲喝令令他一個激靈,從愣神中驚醒,慌亂地應道:“徒兒在。”

“你師弟方才說的那些你都聽清了?”秦陵冷冷道,“回去好生習練平潮劍法,我會叫你師兄盯着你。你最好把那些憊懶心思都收起來,若下次偷奸耍滑再被我捉住,你就不必留在玉泉峰了。”

李直悚然一驚,吓得恨不能指天發誓,忙跪下連聲告饒道:“徒兒知錯!求師父恕罪!徒兒一定改過自新!”

其餘三人見他戰戰兢兢的模樣,生怕秦陵也嫌他們學藝不精,不免有些惴惴。正忐忑間,卻聽秦陵道:“你們拜入我門下時,多少都學過幾年武功,根基既已栽下,便不易動搖,不過這也不是壞事。武學貴在別出機杼,自成風骨,正所謂師其意不泥其跡,将來倘能将本來功法融彙于純鈞派武功中,領略武學真義,乃至另辟蹊徑,自創一脈功法,就可稱得上是大成了。”

衆弟子松了一口氣,各自對望,齊聲道:“弟子受教。”

因為李直橫插一杠還砸了自己的腳,這堂課拖延許久,待他們從松壑堂出來時,已過了晌午。溫長卿正等在門口,懶洋洋地哼唧道:“好餓,怎麽這麽慢。”

對于李直這種一眼可以看透的傻子,聞衡不必打起全部精神就能應付,可溫長卿卻不一樣。他這人看着全無心機,一派天真爛漫,可若沒有點真本事傍身,誰敢在玉泉峰上如此肆無忌憚?師父和上頭的師兄不以為忤,反而還對他頗為縱容?

聞衡落在最後,沒接話,李直正氣不順,周勤主動答道:“師父講得興起,我們聽得忘神,所以就遲了。”

溫長卿本來也只是随口閑聊,并不在意原因,拍了拍手道:“本來打算帶你們去蹭主峰的午膳,這個時辰也不知趕不趕得上,別愣着了,快走吧。”

越影山主峰清野峰是掌門居所,也是純鈞派的門面所在,上面除了議事待客的劍氣堂,還有藏書的砺金堂,論道的海川堂,演武的精剛堂……以及專供用膳的五味堂。

聞衡看着門口匾額上“五味俱全”四個字,感覺純鈞派比京裏某些王府都講究,這些人不去考個秀才可惜了。

按純鈞派的規矩,弟子們平日裏由各峰長老教導,每隔五天要來主峰聽講一次,統一修習本派內功。蓋因內功是一切武學的根基,稍有不慎,很容易走上歪路,必須有精熟此功的人在旁引導指點,以免出現走火入魔這種大岔子。

像聞衡這種初入門的弟子,就要和其他同等水平的別峰弟子一起學習最基本的心法《小忘物功》。

《小忘物功》是從純鈞派鎮派秘笈《忘物功》中演化而來。《忘物功》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上乘內功,博大深奧,然而其幽微曲折之處頗多,縱是本派高手也未能全部參透,所以長老們從中揀選出一部分淺近易懂的功法,編成《小忘物功》,兩者同出一脈,既可為弟子們打下《忘物功》的底子,又不至于晦澀難學。

昔年慶王聞克桢為了解決聞衡不能習武的難題,也曾找來《忘物功》讓他試着修習,然而終歸是徒勞。聞衡這次聽講,還抱着一點“純鈞派或許有不傳秘法”的僥幸,然而他跟着衆人呼吸吐納了一下午,丹田仍是空空如也,沒摸到半絲“真氣”的影子,他便知道自己是完全沒救了。

負責教授內功的是本派高手史鵬,他巡場巡到聞衡旁邊,還站住腳驚訝了一下。因為純鈞派收徒門檻高,來者要麽是早有基礎,要麽是天資卓絕,真正能進入到海川堂聽學的人,很少會出現這種努力了半天還毫無成果的尴尬情況。

“啧,你是怎麽回事?”他俯身按住聞衡背心,試圖以自身真氣引導他氣沉丹田,“閉目靜心,循着我的真氣……咦?”

他手上那道真氣一進入聞衡身體中,瞬間如泥牛入海,消散得無影無蹤,史鵬不信邪,依法重試一回,依然如此。他在海川堂執教十餘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怪異體質,不由得大驚:“你這根骨好生奇怪,怎地好像沒有奇經八脈一樣?”

聞衡的睫毛心虛地顫了幾下,還沒到等他想好如何裝傻,史鵬滿臉疑惑地起身道:“你随我來。”

李直他們從另一間講堂出來,不情不願地站在院中等聞衡散學。然而等了許久,直到所有人都快走光了,聞衡也沒出現,李直等得不耐煩,皺眉道:“這小子又弄出什麽事了?”

崔君安随手拉住一個弟子,問道:“師弟,向你打聽一個人,今日新來的那個小師弟去哪兒了?”

“師兄說的是那個岳持?”那弟子道,“被史先生叫進內室了,還沒出來呢。”

崔君安一愣,追問道:“他怎麽了?史先生為何忽然要留他?”

“不清楚,”那弟子搖頭道,“我隐約聽着,似乎是他始終沒摸着丹田存氣的門路,”

李直心下一動,問道:“他難道真的一點內功都不會麽?”

“八成是,”那弟子玩笑道,“可能先生也嫌他太笨了吧。”

正說着話,旁邊忽然傳來一個清亮嬌嫩的女聲,如婉轉莺啼,含笑道:“好久沒見了,你們在這裏說什麽呢?”

一個穿鵝黃短襖、腰懸長劍的少女自院外走來,步履輕盈,姿态綽約,直教衆人眼前一亮。李直立刻換上一副笑臉,迎上前去,殷勤問道:“師妹怎麽有空過來了?”

少女在他兩步遠外站定,道:“剛從精剛堂練劍回來,有些問題想請教史伯伯。”

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純鈞派的大小姐、掌門韓南甫的獨生女韓紫绮。她肖似其母,生得端麗秀美,李直對她素有好感,馬上搶在別人面前道:“玉泉峰上新來了一個記名弟子,今日跟着一起過來聽講,好像因為太笨了,方才被史先生留了堂,我們正說這事呢。”

韓紫绮奇道:“笨?秦伯伯怎麽會收這樣的徒弟?”

沒等李直接話,身後傳來“吱呀”一聲,聞衡推門而出,大概沒有想到院子裏有這麽多人,一時愣住了。

韓紫绮與他四目相對,什麽都忘了,臉頰驀地飛起一片紅霞:“呀,好俊俏的小師弟。”

聞衡:“……”

李直的臉“刷”地一下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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