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比鬥
論理聞衡比韓紫绮還要大上一歲,但按入門早晚排輩的話,韓紫绮叫他“師弟”倒沒錯,就是前面多帶了一個“小”字,令人覺得很不對味。
他面無波瀾地走下臺階,瞥向崔君安,等着他介紹,韓紫绮卻不認生,落落大方地笑道:“我叫韓紫绮,是你師姐。你呢,叫什麽名字?”
“岳持。”聞衡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幹脆利索地道,“見過師姐。”
他答得太不在意,反而顯得冷淡。韓紫绮在同年紀的師兄弟中還沒見過這種傲得格外出衆的男子,反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和好勝心,想逗他多說幾句話。
她面上笑意稍斂,直白地問:“我方才聽說你被史伯伯留堂了,怎麽,你半點武功也不會嗎?秦伯伯怎麽會收你做弟子?”
聞衡聽她一口一個伯伯,再一想純鈞派掌門人韓南甫,就猜到了她的身份。只是他既沒有借這位大小姐向上爬的野心,韓紫绮在他眼裏也頂多只算長相周正,斷然不到驚豔的地步,所以他仍舊沒看韓紫绮,心平氣和地答道:“是。至于師父為什麽收我為徒,你可以問問李直師兄。”
韓紫绮一頭霧水地看向李直。
李直:?
不是,關我什麽事?
聞衡中午沒吃幾口飯,現在有點餓了,而且他還不會生火做飯,只怕回去要對着冷鍋冷竈發愁,因此心情十分低落,只想趕緊走人。誰料李直突然說:“岳師弟有個絕技,他雖不會武功,卻熟知許多武功招數,師父今日還誇他能融會貫通。師妹,你最近不是在練天女劍嗎?何不叫岳師弟給你看看?”
“哦?”韓紫绮點頭,“好呀。”
聞衡快要煩死他們了,沉着臉道:“我學藝不精,不敢胡亂指點師姐,史先生就在房中,師姐不妨去請教他。”
“我要請教史伯伯,何時不能請教?”韓紫绮笑道,“今日偏要看看你的真本事。”
李直在旁邊幫腔道:“同門切磋而已,岳師弟何必推辭。”
有些人就是愛把強人所難美化成不拘小節,慣出了一身臭毛病,還覺得自己理直氣壯。聞衡強按下心中不快,深吸一口氣,咬着後槽牙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走到近前,随手從庭院中開得正盛的梅花樹上折下一根長直的樹枝,以此為劍,以示無傷人之意,對韓紫绮道:“師姐請。”
韓紫绮都快被他氣笑了,當下擎劍在手,唰唰唰疾刺三招,口中高聲道:“少瞧不起人了!拿根破樹枝吓唬誰呢?”
聞衡面不改色地向後撤了一步,手中梅枝一甩,連點她右半身腰腹幾處大穴,韓紫绮出劍雖快,卻沒快到不給他人反攻之機的地步,她的劍還沒到聞衡面前,聞衡的樹枝已掃到了她的衣角。她見勢不妙,立刻揮劍向聞衡手中樹枝斬去。
天女劍此名本意是“天女散花”,一招中最多含着二十劍,輕靈飄逸,密如花雨,既要使得優雅綽約,更要出劍迅速,否則形神皆散,難副“天女”之名。韓紫绮畢竟是初學,劍招不熟,氣力不足,兼心緒不穩,跟天女散花根本搭不上邊,在聞衡眼裏差不多就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
經過那日破廟中與黃鷹幫一戰,生死淬煉之後,聞衡心境和劍術似乎都有所長進,他沒有內力可以依賴,反而更能體悟劍中純粹的“道”,再以廣博的武學功法為基礎,逐漸從中摸索出了一套适合他自己的應敵劍法。
韓紫绮連續出了幾劍,不是被他手中梅枝點中要穴,就是被掃到手腕頸間,天女劍竟施展不開。反觀聞衡出劍,飄忽詭異,快得令人目不暇接,一時倒分不清到底誰才是“天女散花”了。
李直看得焦急,恨不撸起袖子替韓紫绮上。恰在此時,韓紫绮步步後退,不小心踩到一塊結了冰的地面,腳底一滑,重心不穩,登時向旁邊歪倒。這一傾正好将自己送到聞衡的出劍範圍內,頸側被來不及收走的梅枝重重地戳了一下。
圍觀衆人驚呼小心,李直立刻搶上去要扶她,然而沒等他的手碰到韓紫绮,斜地裏忽然憑空冒出一截劍鞘,剛好墊在韓紫绮的背後,穩穩地将她托住了。
韓紫绮立刻借力站穩,心中暗道幸好。江湖兒女雖然不講那麽多男女之防,可畢竟不能太親近,剛才那一下要是栽進李直懷裏,他們二人恐怕就牽扯不清了,不知會被傳出什麽閑話來。
她感激地看向旁邊出劍的人,那是個明俊沉靜的少年,比他們大不了幾歲。他見韓紫绮站穩便收了劍,規矩地抱拳行禮,目不旁視地道:“得罪了。”
韓紫绮忙道:“多謝餘師兄。”
此人正是純鈞門年輕一輩中的翹楚、積雪峰鄭熠長老的親傳弟子餘均塵。
“我來找史先生,諸位請便。”他不愛寒暄,說完自己的來意,也不等別人回話,徑自轉身走了。
餘均塵的冷淡是出了名的,同他一比,聞衡都能稱得上是和藹可親。然而他有冷淡的資本,在場衆人連個屁都不敢放。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韓紫绮悄悄松了口氣,擡手一摸脖子,感覺有點刺痛,當即花容失色,叫道:“哎呀,該不會劃破了吧?”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小姑娘尤甚,韓紫绮對自己容貌頗為看重,生怕留疤,因此不自覺有點一驚一乍。可李直剛被人截了胡,心中正不高興,一聽韓紫绮受傷,滿腔怒火登時有了發洩出口,提掌便向聞衡拍來:“你竟敢傷了師妹?岳持,你好大的膽子!”
他就是欺負聞衡沒有內力,比劍比不過又如何?聞衡就是把樹枝舞出花來,他這一掌下去,也必能将他打個半殘!
韓紫绮立刻叫道:“住手!”
然而阻止為時已晚,李直的掌風頃刻掃至胸前,聞衡毫無防備,根本來不及躲,幾乎是站着不動,被他重重擊中了胸口——
“咣當”一聲巨響,後接一串桌椅板凳倒地的“叮鈴咣當”的亂響,李直宛如被人當胸踢了一腳,倒飛出去,砸塌了海川堂的門板,又撞翻堂中數張書桌,最後以倒栽蔥的姿勢,一頭紮進了史先生的書案下。
所有人:“……”
“誰在海川堂內動武?!”
門外傳來廖長星的厲聲喝問,他與溫長卿匆匆奔入,正好與聞聲出來查看史鵬與餘均塵打了個照面。但見講堂大門霍然洞開,室內一片狼藉,李直不見蹤影,韓紫绮與三個少年呆若木雞地僵立當場,而聞衡站在梅樹下,唇角溢出一絲血痕,緩緩閉眼倒了下去。
他胸口劇痛,氣息難繼,閉眼前視線中最後定格的是漫天飄落的白梅花,竟然很像那夜花神廟外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他茫然心想:“我要死在這裏了嗎?”
“師弟……師弟?”
“岳持!”
聞衡驀然從夢中驚醒,發覺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右手壓着胸口,隐隐發麻。床榻之畔有一把鐵劍,桌上擺着一壺涼水,周遭是他住慣了的屋子、熟悉的陳設。
他将右手舉到眼前,盯着上面細碎的傷疤和老繭,有點想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突然夢到三年前的往事。
“岳持!開門!別躲在裏面不出聲!”
哦。
他漠然心想,原來是因為睡覺的時候某些人在旁邊打岔,這個尖叫聲太刺耳了,難怪會突然做噩夢。
他翻身從床上坐起,套上靴子,走過去開門。
“什麽事?”
三年前他只比韓紫绮高小半頭,如今韓紫绮才剛到他胸口,聞衡跟她說話得彎腰低頭。然而他今天還在犯困,索性連頭不低,只懶懶地垂着眼,眼角眉梢像被淡墨筆掃過,斜斜飛起,漫不經心的神情恰到好處柔和了他冷峻鋒利的輪廓,像春日陽光照進密林深處,堅固岩石也顯得溫暖起來。
三年裏聞衡奮起直追,終于和餘均塵并列,成為越影山兩大冰墩子之一。純鈞派衆弟子戲稱他二人為“明鏡湖中月,梅花枝上雪”,冷心冷情,不易親近。只不過餘均塵是心無旁骛,天生話少,不耐煩于人情世故上多費心思,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意思;聞衡卻是周全缜密,滴水不漏,看上去挺好說話,實際上跟誰都不交心,總是站得遠遠的,教人可望而不可即。
這些年裏除了玉泉峰的同門,還願意往他面前湊的,就只有韓掌門的掌上明珠、十分聒噪的大小姐韓紫绮了。
“真是奇了,你今日居然起得這麽晚,難道是昨夜神功大成了?”
自從三年前李直打他反被彈飛一事傳開後,所有人見了他都要問一句“師弟今日神功大成了嗎”,久而久之,已成了口頭禪,聞衡懶得理她,擡手往院子裏一指:“師姐一大早擾人清夢,有何貴幹?”
韓紫绮知道他的規矩,從來不讓別人進屋,于是很自覺地在院子裏坐下,從袖中摸出一個淡青劍穗,舉在手中晃了一晃:“給你送這個。”
聞衡立刻道:“不——”
“我知道你不愛挂劍穗,不收我做的針線,不喜歡青色……不管什麽亂七八糟的,這次必須要挂。”韓紫绮撇嘴道,“這是我娘做的,不犯你的忌諱。”
聞衡莫名其妙地問:“好端端的,為什麽突然要挂劍穗?”
韓紫绮道:“今早聽我爹說,十一月初八尚伯伯要辭去玉階長老一職,閉關歸隐,由崔進師叔接任長老之位,到時候許多江湖朋友要來觀禮道賀,所以衆弟子都得打扮齊整,免得給咱們門派丢臉。”
聞衡嘆了口氣:“知道了。”
韓紫绮又道:“我看你也清閑不了多久,初八盛會,各峰長老的知交好友都會來,秦伯伯肯定叫你們替他招待。”
聞衡閉嘴不言,感覺自己已經開始頭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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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