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貴客

韓紫绮前腳剛走,廖長星後腳就到,一看石桌上的劍穗,心中立時了然,卻沒有開玩笑,坦然地對他道:“師妹有心了,我來也是與你說這件事。十一月初八積雪長老卸任,屆時咱們玉泉峰也要迎客,旁人都好說,師父的知交摯友、明州神醫‘留仙聖手’薛慈要在峰上多住兩月,開春方回。”

秦陵座下四位親傳弟子,唯獨廖長星比較得聞衡待見,就是因為他舉止端方,不愛說笑,跟野猴子似的四師兄形成了鮮明對比,是越影山上為數不多的正經人之一。

聞衡給他倒了杯茶,不甚在意地道:“來便來了,與我有什麽關系?”

廖長星道了聲謝,接過茶,說道:“一是他到山上後會住在你隔壁的客院,有時或許需要人幫忙,師兄住得遠,麻煩你搭把手,別怠慢了貴客。二來呢,師父的意思也是想借此機會,請他掌眼,看看你這體質能否靠人力調治扭轉。”

聞衡一怔。

廖長星嘆道:“你這些年來不容易,我們都看在眼裏,無論如何,有機會就要試試,萬一試對了呢?”

那一年李直故意對他出手,自己卻被彈飛出去,這事實在奇詭,且當着海川堂講師、掌門女兒以及積雪玉泉二峰弟子的面發生,廖長星替他瞞都瞞不住。聞衡醒來後,還沒理清頭緒,就與李直一道被送進了劍氣堂,在掌門與五位長老面前對質。

據李直說,他那一掌只用了三成內力,本意是想教訓一下聞衡,并不是存心重傷他,誰知掌心擊中聞衡胸口時,對方體內竟有充沛真氣,像一堵牆似的将他拍了出去。他非但不覺得自己錯了,反而懷疑聞衡是裝弱,有意掩飾自己的武功,背地裏不知還藏着什麽心機。

聞衡比別人還懵,在純鈞掌門韓南甫面前一五一十地說了自己這些年來的情況,五個長老上來輪流給他把脈,得出的結論都是同一個——丹田空空如也,奇經八脈遍尋不見,別說“體內真氣充沛”,別人給他輸送內力都是泥牛入海、毫無蹤影。

李直不服,垂死掙紮中突然迸發靈感,高聲叫道:“掌門、諸位長老,弟子沒說假話,這小子就是裝的!你們要是不信,打他一掌一試便知!”

劍氣堂中喧嚣頓去,聞衡在死一般的靜寂中攥緊了拳頭。

純鈞派傷藥很靈驗,但他畢竟是□□凡胎,被李直擊中雖然沒受嚴重內傷,但五髒六腑都在隐隐生痛,口中的血腥氣至今仍未散去。

如果這時候有人再給他來一掌,聞衡不确定自己還能不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裏。

五位長老各自交換眼神,韓南甫面沉似水,似乎真的在思考他這提議的可行性。沒等別人說話,溫長卿先看不下去了,站出來道:“掌門,岳師弟要真是像李直說的那樣有備而來,他根本就不會跟李直起沖突,甚至根本就不會被李直打中,否則不是一下子就露出馬腳了麽?這世上稀奇古怪的事多得很,岳師弟體質特殊,又不是他的錯,若因此白挨一掌,豈不是太冤了。”

明河峰長老孟飛雪贊許地點了點頭。

李直争辯道:“岳持劍法詭異,內功古怪,卻一口咬定自己沒學過武功。難保他不是修習什麽歪門邪道的功法,将自己練成這樣,才企圖偷學本派秘笈《忘物功》。掌門明鑒,這世上怎麽可能有人沒學過武功,單憑一根梅枝就能跟紫绮師妹打成平手?弟子也是心中疑慮,才出手試探。”

秦陵早知聞衡身份,此刻見李直颠倒黑白、胡亂攀咬,不禁一嘆。

韓南甫沉吟片刻,道:“長卿說的不無道理。不過李直有錯在先,岳持也不能自證清白,依我看,這兩人都不宜留在山上,幹脆放出去做外門弟子,以後不許再入內門。”

李直如遭雷劈,當場傻了,聞衡臉色微變,心中一沉,只覺呼吸窒悶,連喘口氣都牽扯得五髒六腑發痛。

此事說白了是玉泉峰家事,別的長老縱然覺得不妥,見秦陵無話,也不好越俎代庖。韓南甫見衆人無話,遂道:“那就——”

“掌門容禀,”廖長星忽然道,“弟子有異議。”

他越衆而出,規規矩矩地行禮,一板一眼地道:“依照本派門規,主峰上除精剛堂外不得動武,不得私下鬥毆,不得同門相殘。岳持師弟和紫绮師妹犯了一二條,該罰打掃海川堂一個月,禁武十日,抄寫門規十遍。李直師弟卻犯了三條,論理當逐出門派,永不再用。”

“但是門規裏沒寫不得體質特殊,更沒寫不得天賦過人,岳持師弟沒有犯戒,亦無需自證清白。”他說,“一個罰輕了,一個罰重了,有失公允,還請掌門三思。”

韓南甫:“……”

廖長星這人有時真不知該讓人說他是耿直,還是死腦筋。他就差拿出一本門規對着韓南甫大聲朗讀了,只要韓南甫回一句嘴,一口“罔顧門規”的大黑鍋馬上就能嚴絲合縫地落在他腦袋上——天下有這麽欺負掌門的弟子嗎?

流霞峰長老謝清都聽到最後,忍不住笑了起來,朝秦陵揶揄道:“我早說長星這孩子老成持重,省了你多少事。”

孟飛雪道:“紫绮這性子确實得改一改,虧得岳持懂事,不拿真刀真槍跟她比劃,否則不小心傷了碰了,找誰說理去?”

韓南甫輕咳一聲,經孟飛雪提醒,才想起這裏頭還有他寶貝女兒的事,立刻順水推舟、順坡下驢,順着孟飛雪的話道:“不錯,還是長星思慮周全,就依他說的辦,諸位以為如何?”

秦陵對廖長星的提議還算滿意,點了點頭,諸位長老見他表态,自然不會插手多管別峰的閑事,于是塵埃落定,李直第二天便收拾包袱離開了越影山,聞衡則被他鐵面無私的二師兄打發去海川堂,勤勤懇懇地擦了一個月的地。

韓紫绮與他不打不相識,每天追着他請教劍法,碰的釘子越來越硬,最後只好偃旗息鼓,滅了那點旖旎之思,單方面地試圖與他成為好兄弟。

聞衡到現在也沒弄清楚他為什麽能把李直彈飛,通過為數不多幾次經驗來看,他體內确實有一股真氣,四散在身體各處,聞衡自己不能馭使它,但如果有外力相激,真氣便會自發聚積與之抗衡。

簡單來說,就是他有個護體金剛罩,但不會用,只能站着等別人打,也不能保證不被打死,反正是聊勝于無。

他想要自保,就只有依靠手中長劍。

所以這三年來聞衡是玉泉峰上最勤奮的弟子,每天只睡兩個時辰,練起劍來沒日沒夜,卷刃的劍堆滿了後山的一個深坑。一開始所有人都覺得他有點瘋,但經年累月旁觀下來,發現聞衡瘋得細水長流,其實是一種超乎常人的堅韌不拔。

勤奮能不能感動上天不好說,但玉泉峰上下确實被他打動了,哪怕明知聞衡能像他們一樣習武練功的希望微乎其微,他的師父和師兄還是不肯放過每一個機會。

思及此處,聞衡臉色軟和下來,點頭應承下來,道:“我明白。”

“還有,”廖長星說,“轉過年去,你在玉泉峰上學藝滿三年,明年開春要與其他幾峰弟子一道考核比試。越影山的規矩你是知道的,若比不過別人,就只能降成外門弟子。往後……唉,我不說了,你自己想吧。”

聞衡被他這一嘆生生給嘆笑了,忍不住眼角一彎,說:“是,師兄師父如此舍不得我,我一定發奮苦練,争取留在玉泉峰上盡孝。”

廖長星威脅地點了點他,道:“你最好是。”

一月時光轉眼即逝,十一月初四這天,聞衡在後山練劍,至晚方歸,還沒走到自己獨居的小院,就聽見前面客院方向傳來大呼小叫的吵嚷,似乎還夾雜着女子的哭聲,那動靜簡直熱鬧非凡,讓他想裝聾都困難。

想起廖長星前些日子的囑咐,聞衡腳步不情不願地轉了個彎,繃着一張臉,打算在客院門口探個頭就回來。

客院是按照越影山常見制式建造,門頭上挂着匾額,上書“竹密水過”,院裏栽着幾叢青竹,庭前有一彎清溪,夏天倒是好景,只可惜入冬後竹葉敗落,現下只有光禿禿的杆子,從院牆中支棱出來,上頭還挂着半截破布,正孤伶伶地随風飄蕩。

聞衡定睛一看,發現那似乎是純鈞弟子服飾所用的布料,再走近一些,便聽見周勤的高聲怒斥:“你別欺人太甚!不過是碰了你一下,用得着如此歹毒,要別人拿命來賠你嗎?”

聞衡與周勤算不上熟,但也知道他脾氣溫吞,不是愛惹事生非的人,能讓他激動失态至此,聞衡也是頭一次見。他被勾起了一點興趣,加快腳步轉過牆角,迎面便見一群白衣的純鈞弟子堵在客院門前,周圍散落着許多箱籠,地上還有一把眼熟的長劍。

一把冷冷的少年音色自人群中飄了出來,語帶寒冰,比山風還凍人:“我說過,別亂碰,她自己不聽勸,與我有什麽關系。”

聞衡刻意放重腳步聲,假裝自己只是偶然路過:“都在啊?貴客到來這麽熱鬧嗎,連劍都丢了。”

衆人聞聲回頭,見是他來了,自發讓出一條狹窄通道,露出站在中心的三個人:袖子被撕破、氣得滿面紫脹的周勤,握着右手手腕、哭成了一個胖頭娃娃的韓紫绮,以及抱臂站在門口、雖然看起來啥也沒幹,但是已經犯了衆怒的黑衣少年。

他側對着聞衡,清瘦得有點過分,鴉黑長發與衣料同色,襯得膚色愈白,神情愈淡,望去像是深潭裏浮着積雪,冷冽得近于凄寒。不必多說一句話,光是這通身冷峻氣質,已足以拒人于千裏之外。

聞衡一眼掃過去,恰好那少年也擡眼望來,兩人目光相接,不知怎麽雙雙一愣。

剎那間風停雲住,天地靜默,聞衡仿佛被他的視線隔空定身。他失去了全部知覺,唯獨心尖上傳來一段針紮般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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