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兵戎相見

女孩小心翼翼地戳着他細瘦的臂,聲音裏都帶了讨好:“樂樂,別生氣,我有在聽,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着。”

“你沒有!我不聽你解釋,大騙子。”他哪裏舍得對她生氣,忍不住回應她,卻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我真的有聽,你的肚子還沒暖好,別氣傷了身子。”她總是這副柔順的溫柔樣子,讓所有爪牙都亮出來吓唬她的淳樂讪讪地碰了一鼻子的灰,暗自生着悶氣。

她的手再覆蓋在他胃腹上時他沒有再反抗,只是依舊還昂着下巴一臉的傲嬌模樣,安生輕笑出聲:“樂樂,你生氣的樣子好可愛。”

方才剛被撫順了一身長毛的貓咪瞬間兇光外露:“我不可愛!!!我是男的,女的才會可愛,我看你一說話就是想氣死我,再見,出門右轉謝謝,不送,回見了您嘞。”

說了這樣一長串的話依舊虛弱的他氣喘籲籲,慘淡的唇也因為開開合合多了幾分人氣兒,不再是白如白如玉蘭花瓣的樣子,他倦得甚至難以支撐起沉重的眼皮,半磕着眼皮猶如生氣的樣子。

安生帶着濕意的指尖點在他的頰邊并不對稱的酒窩上,牽動着他柔軟的臉頰微微向上,她将那一切苦澀都壓在心底,學着他的樣子勾起唇角的弧度。

“樂樂,笑一笑,我不走的,我走了你一個人我會擔心。”

門口探出的人頭讓淳樂瞳孔收縮了一下,是許久不曾出現的母親,那個将他單獨留下面對病魔卻将醫療費不停打入他的賬戶的母親。

淳樂和女人長得很像,相似的眉眼,截然不同的性格,那是個溫柔的中年婦女,帶着圓型的眼鏡,局促地站在病房門口,她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兒子,這是他不知第幾次進入醫院,如果不是學校的一個電話可能她依舊毫不知情。

這些年她奔波于生計,為了他的醫藥費戴上女強人的面具,去拼去闖,馬不停蹄地奔走着打着最令人不看好卻最賺錢的離婚官司,女人是個律師,丈夫因為孩子的病與她離婚,她暗自落淚後走出了家。

她走不出那段陰霾,不敢去看兒子,一看到他就會想起那個負心漢,她婚前是隐瞞了她的家族攜帶地中海貧血的基因,可她從未想過自己那活潑可愛的兒子就這麽中了招。

“咚咚咚……”最後她還是敲了門,咬着嘴唇慢慢挪進來,安生僵硬地垂手坐在旁邊,這個女人她沒見過,也不知是誰,但是敏感的女孩感覺到了氣氛的冷凝,她從未見過這樣冷漠的淳樂,但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不想見你,你走吧。”淳樂偏過頭去,對着安生的地方,可是眼圈紅了,唇緊緊的抿着,淚光在安生心裏蕩漾起一陣漣漪,使她忍不住抓握住他緊攥着被子的冰涼手指。

“樂樂,媽媽來晚了,對不起。”女人的聲音好似枝頭鳴唱的夜莺,悅耳動聽,讓安生都忍不住擡眼打量起她,怯生生地打着招呼:“阿姨好。”

“我……不想……見你……你走……你還回來……幹嘛?我死了不正好合了你心意,呵呵……你走啊……”他咆哮着,張牙舞爪地背對着女人咆哮着,身子抖得不成樣子,淺色的睫上挂着一串串晶瑩剔透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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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垂下眸子将手指絞在一起,眼鏡框和睫遮掩了她此時的真實情緒,但是再開口時那聲音裏卻多了一絲哽咽:“樂樂……媽媽,媽媽先出去,你別激動,好好養病。”

女人輕輕帶上門的時候他險些因為壓抑着哭聲喘息不得,被安生攬着一下下地順過脊背,她不是他,所以也不知道他與母親的關系有多麽微妙,只是輕聲勸着:“樂樂,別激動,我陪你好嗎?”

他像一只受傷的野獸,第一次在她面前哭泣,氣都喘不勻還在乎臉面:“不許笑我。”他靠在她懷裏喘息着,胡亂地用沒紮針的手背擦着眼淚,可許久不曾見到母親還是忍不住在惡言相向後哭得稀裏嘩啦,這麽多年來獨自面對醫院的恐懼被無限放大,他心裏的委屈無處述說。

“樂樂,沒事的,我在呢。”安生也不會安慰人,那個渾身長滿刺的男孩此時靠在她懷裏哭泣像是刺痛她心尖的利刃,她只能用這樣簡單的話勸他停止哭泣。

許久許久那個男孩擡起婆娑淚眼,他細長的指掃過安生的手臂,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咬得唇色更為蒼白,他一身的倒刺實則卻是那個最善良的性子,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借着疾病和母親大鬧一場他自己心裏也過不去,可又顧及情面不知如何開口。

安生的淚痣随着她的視線漂移至淳樂臉頰上帶來這世上最令人寬慰的溫柔,她順着他的脊背替他說了想說的話,得來了他的默許。

“樂樂,我去看看阿姨,沒事的,乖。”

安生抿了抿唇在他的臉頰上印上愛憐的一個吻,攥着手指推門出去,看到那個漂亮的女人靠着牆蹲着,眼鏡被放在一邊,她心口似乎被什麽刺中,鼓起勇氣開口。

“阿姨,樂樂他平時脾氣挺好的,您別怪他。”

女人擡起頭來,素面朝天卻是帶着溫和的美,她緩緩的起身,很認真的給安生深深鞠躬:“謝謝你,謝謝你幫我照顧他。”

安生哪裏受得住長輩的鞠躬,急忙扶住這位溫和的女士,努力地去替樂樂表達他的意思:“樂樂只是太想您,他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情緒,所以還請您諒解,他其實挺好的。”

門口躲着一個人,是拔了針的淳樂,他扶着牆站着,依舊有些眩暈,可是最後還是決定自己面對與母親的關系,安生那個小姑娘不該承受那麽多,即便所剩時日不多也要将她好好的護着,不讓她受一點委屈。

門把手被他從內打開,臉色白得駭人,額上還包着紗布,但是葉片似單薄的背挺的筆直:“媽,我們談談吧,安生你回避一下。”

他冷靜了下來,這樣的他大概才是真正的他,女人穿着高跟鞋看着還是比他矮很多,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兩人相對無言地走進病房,他順從地回到病床上,淺色的睫開合後開門見山。

“媽,我知道您為了我的病付出很多,但是我甚至不在乎能活多久,我只是想和普通孩子那樣回家的時候可以看到父母,想有家的感覺,您明白嗎?”

溫和的女人垂下頭,咬緊牙關,再擡頭的時候眼圈泛紅,她只能對他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你。”

“爸跟你離婚是因為我患病。”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一絲波瀾,似乎早看透了這一切。

“樂樂,不關你的事,是媽媽的錯。”女人泣不成聲,原來兒子什麽都知道,可在她眼裏他永遠是孩子,是她虧欠她太多。

“是因為我就承認,這又沒什麽,媽媽您不必把什麽都歸咎于自己,我的病是遺傳病沒錯,但是這不怪你,是我自己運氣不好。我病情開始惡化了,可能沒幾年了,所以,回家吧,我從未後悔做您的孩子。”

女人抱住兒子清瘦的身體抽噎着,原來不知不覺中自己眼裏的孩子已經變成了這樣這樣條理清晰善解人意的樣子,他主導着這一切,矛盾被他的平靜輕而易舉的化解。

一只冰涼的手拍了拍女人的背脊,他露出了笑容,似乎在離開人世前每解決一件事就會格外的滿足,他所求不多,只想身邊每個人都因為曾經認識他而可以享受世間最純粹的快樂。

“媽,那個女孩叫安生,如果我可以一直活下去我會娶她,她說不在意我的病,所以我們在一起了,但是我會放開她,人這一生總有遺憾,沒必要一直沉溺于過去和痛苦。”

女人活了幾十年還沒有兒子通透,挂着淚看他,咬緊了唇,被他冰涼的指尖擦去了眼淚,他捧着她的臉頰輕聲說着:“別哭,我還沒死呢,哈哈哈,死了更別哭,媽媽你給我取名為樂樂,要歡笑着送我。”

“樂樂,你真好。”女人由衷地感嘆着。

“低調,也不看是誰的兒子,好了,我要和我小女友約會啦,拜拜。”他擺着手下逐客令,一副毫不留情的樣子。

女人帶着微笑走出,今天她就回家,孩子很久沒吃過她做的飯了,他會很驚喜的吧,樂樂是個懂事的孩子,只是可惜疾病注定他難以長長久久,還是她虧欠了他。

進入久別的家,家裏一塵不染,打開那道主卧的門她在床上看到一個很大的木盒子,裏面放着他每一年拍下的唯一的照片,照片背面寫着相同的日期,是他的生日。

再往下是他這些年來的獎狀和證書,再往下是一個信封,裏面有一張銀行卡,一張薄紙,上面用龍飛鳳舞的字體寫着一行字:“養育之恩無以為報,唯有暴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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