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天已經擦黑了, 韓皎才從田間回衙門。剛走到大門口,看到祝榮騎馬奔來,她腳步未停, 飛快往裏面走去, 大聲道:“有事進屋說。”

祝榮愣了下, 無奈地翻身下馬。将缰繩抛給親兵,小跑着追了上去,一疊聲道:“韓府尹, 你慢一些, 我真有事!”

韓皎頭也不回道:“就是有事也要進屋說。你看你,我忙得很,你拿說廢話的功夫, 正事早就說完了。”

祝榮被噎了下,無語至極。韓皎與他駐守濟州府,治所巨野。他領兵, 她管民, 忙春耕,忙戶帖等各種事情,成日連影子都難見到。

韓皎比先前瘦了些, 人卻精神得很。在暗下來的天色中,那雙眼睛, 祝榮覺着比狼還要亮幾分。

進了值房, 祝榮機靈了。不等韓皎招呼, 接過小厮提來的小泥爐,進屋自己動手煮水烹茶, 直接問道:“二十一娘來信,你可收到了?”

韓皎總算擡頭看了他一眼, 嫌棄地道:“這就是你的大事了?”

祝榮放下火鉗子,郁悶地道:“這還不算大事?南邊朝廷都做到了這個份上,只怕好多人都會動心。”

韓皎整理文書的手慢了下來,上下打量着祝榮,問道:“你動心了?”

祝榮嘴張了張,還沒來得及說話,韓皎噼裏啪啦道:“老祝,二十一娘的信我看了,壓根不用想,更沒當做一件大事。南邊那官家,比昏德公還軟,我可從沒認過主。再說回去,官升兩級,做到頭也只是五品女官,啊呸!說到底還是伺候人。伺候人也得圖個舒心,伺候糊塗的,真是能給生生嘔死!”

這倒也是,祝榮聽得點頭如搗蒜。韓皎如今可是濟州府的府尹,正經的一方大員。

休說一個女人,就是科舉考中進士的男子,也要熬許多年,官途順利的話,才能到這個位置上。

祝榮沒做過官,且只看周圍百姓的風評,以及韓皎将衙門裏那群官吏,治理得服服帖帖,他就得叫一聲佩服。

韓皎可算是做得風生水起,讓她回南邊朝廷,任誰都不願意。

韓皎将祝榮上上下下,來來回回仔細再打量,嗤笑道:“老祝,我們并肩打過仗,算得是生死之交,對吧?我勸你一句,少琢磨些好事,這天上掉餡餅,也輪不到你我頭上。南邊朝廷那群官員的德行,你就算沒打過交道,總該聽說過一二吧。大宋能有今日,他們得占大半的功勞!就憑着你那點心眼,真不夠在他們手上走上一回合。”

祝榮幹笑道:“韓府尹,韓娘子,你瞧你說到哪裏去了,我真沒有,只是來瞧瞧你,跟你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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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就好,你可別留下來,夜裏自己琢磨,又覺着後悔。”韓皎打斷了祝榮,閑閑道:“財帛富貴懂人心,男人嘛,不管啥樣式,都想着建功立業,嬌妻美妾伴在身旁,子孫後代興旺發達。老祝啊,我與你算算,你今年貴庚?瞧你這模樣,快到花甲之年了吧,早是當翁翁的年紀了,你娶一個十六七的小嬌娘.....好好好,你心地好,不忍糟蹋人年輕小娘子。”

韓皎見祝榮板着了臉,很是不高興,話頭一改:“就算娶個年歲大些的,等孩子還沒長大,你就得......對吧,上了年紀,人都有這一遭,無須忌諱。等你沒了,丢下年幼的孤兒寡母,還不知便宜了誰去!”

祝榮蹭一下站起了身,梗着脖子生氣地道:“我今年方三十三歲,比你還小兩歲!”

韓皎眼一下睜大了,難以置信地伸長脖子,目光一點點地,要将祝榮的發絲肌膚都看清楚。她就差點沒如相馬那般,掰開他的牙口瞧了!

祝榮悲憤不已,他平時風裏來雨裏去,太過辛苦,顯得蒼老了些。可他再蒼老,看上去也沒到花甲之年!

韓皎實在是太氣人,她那雙眼睛,真是白瞎了。虧先前還佩服她厲害,能識人。

祝榮轉身氣沖沖走了,韓皎幹笑幾聲,揚聲賠了個不是,然後繼續忙起了自己的事情。

真是,回南邊,呸!她府尹做得好好的,五通神上身了才會回去。

燕京城。

這些天來找趙寰的人絡繹不絕,除了明确表示不離開的,還有好些人吞吞吐吐,想要回去南邊。

趙寰對于離開的人,每人都一視同仁,給一貫大錢,真誠道:“你也知道我手頭緊,缺錢。這點子錢不多,就是份心意。一路到南邊,路上不算太平,盜匪,起事的不斷,帶多了錢財反而不是好事。以後啊,你們好生過日子,一輩子都平安喜樂。”

前來之人,開始忐忑不安,之後捧着大錢紅着眼眶離開。

趙寰不知他們內心做如何想,她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她好言好語,給他們錢財,并非都是為了收買人心。

戰亂之苦,并非人人都能受得了。他們曾颠沛流離,哪怕能有短暫的安寧日子,也能勉強安慰,這悲苦的一生。

不過,趙寰見到趙佛佑,趙金姑,喬貴妃以及邢秉懿幾人時,還是略感意外。

意外的是,喬貴妃願意留下來。她的兒子都死在了戰場上,當時她百般怨怼,趙寰以為她會回到南邊安享晚年。

喬貴妃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蒼白着臉,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氣神,蔫答答道:“我留下來吧,離他們近一些。以後我去了,勞煩二十一娘将我葬在他們身邊。當阿娘的心,二十一娘不會理解。哪怕他們再不争氣,再沒出息,他們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趙寰沉默半晌,道:“喬娘娘,天氣好了起來,你以後沒事的話,可以出去走一走。天寧寺那邊收留了好些孤兒,都是些身子不齊全的。平時香客們也會前去幫忙照看,你若是覺着有力氣,幫着去看顧一二。若是沒有精力,就在寺裏聽聽經,吃過齋飯就回來,也當是打發時日了。”

喬貴妃平時慣常吃齋念佛,只如今不一樣,出門不易,她也不好提出去寺廟裏燒香拜佛。

聽到趙寰這般一說,喬貴妃頓時眼睛一亮,連聲道:“好好好,二十一娘有心了,我明兒個就去天寧寺拜菩薩!”

趙寰笑着道:“明日我安排馬車送喬娘娘去,唔,大郎在念書,無需十二嫂嫂照看,就讓她去陪你吧,也好有個人說話。”

喬貴妃有人陪,自是一口答應。她愁眉苦臉來,腳步生風離開,前去找嚴善,準備香燭紙錢去了。

趙佛佑與趙金姑兩人都畏畏縮縮,一并作伴來找趙寰。她們緊張又小心翼翼,進來之後,就将頭快埋到了地裏去,聲若蚊吶,含糊着說了句。

趙寰沒有聽清,不過她大致能猜到。她沒有接話,只靜靜看着她們。

等了一會,兩人見趙寰沒有反應,驚慌擡頭朝她看來。

趙寰面色尋常,溫和地看着她們,無奈道:“你們再說一遍,大聲些。”

兩人漲紅着臉,窘迫得都快哭了。

趙寰嘆了口氣,耐心解釋道:“你們回去後,總得大膽些。你們想啊,以後要是遇到了不公的事情,你們這般膽小,如何為自己争取?”

趙金姑神色悲苦,嗫嚅着道:“二十一娘,是我沒有良心,你救了我們出來,我卻不知感恩,要離你而去。只是,”

她的淚流了下來,哭泣道:“我只想離大都遠遠的,越遠越好。我每晚都做噩夢,夢見金賊再打了來,再被關進了浣衣院那間魔窟。”

趙佛佑跟着哭了,哽咽着道:“神佑與三十三姑母都說我傻,回去有什麽好。爹爹早就不要我們了,爹爹是壞人,他只顧着自己的皇位。差了使者來,都沒帶個話,關心我們一句。可我不是為了爹爹回去,我與三十二姑母一樣,我害怕。怕被金賊搶了去,怕要伺候他們,每日都很害怕。上次你們都離開燕京的時候,我日夜都不能阖眼,怕你們打了敗仗,怕你們都......,好多死人,血,我總是害怕,睡不着。”

趙佛佑淚流滿面,一個勁地重複着,瀕臨崩潰的邊緣。

趙寰說不出的難受,任由她們哭了一陣,讓周男兒打了水進屋,絞了帕子給她們擦臉。

“回到南邊之後,你們也不要忘記讀書,多讀些游記地理志。你們就走不了太遠的地方,就讓書本帶你們出去看大好河山吧。”

趙寰輕聲安慰着她們,叮囑道:“如果有人說不好聽的話,你們能打過去,就打回去,別忍。如果不能打回去,就當做沒聽到。再苦再難,總不會比在浣衣院還要難。以後啊,你們都好好活下去,平平安安,無病無災到老。”

兩人又嗚嗚哭了,趙寰鼻子直發酸。誰都不易,她只能陪伴她們到這裏,以後的路,得她們自己走下去。

能走到哪裏,都是命。

邢秉懿要離開,趙寰其實早就有預料。在看到她來時,心情還是難免低落。

她是除了趙瑚兒之外,第二個站出來,與趙寰一起拼命的夥伴。

邢秉懿神色憔悴,她一張口,聲音沙啞:“二十一娘,我這幾天很是掙紮,想了許久,終是沒想通,也沒過自己那關。我不服氣,也很累,累到全身都痛。”

趙寰直直望着邢秉懿,她此時神色猙獰,有種破釜沉舟,與人拼命的瘋狂。

邢秉懿道:“以前趙九郎還是蜀國公時,我嫁給了他為妻,陪着他步步晉封,從到廣平郡王,康王。最後,他遙封了我為皇後。我以前在康王府,作為正妻,自認為盡到了妻子之責。”

她凄然笑了起來,笑得眼淚從眼角飚出:“我如今這副模樣,蒼老不堪,又是殘敗之身回去,于他來說只是恥辱。他一句都沒提及到我,夫妻一場,竟然至此。我不服氣啊,憑什麽我吃苦受罪,最後讓別人享了福。我既然還活着,就要坐實這個皇後之位!”

不甘心,恨,累。趙寰想,她們這群人,多數其實都不大正常。像她自己也一樣,都靠着一股力氣在撐着,在屍山血海中闖出來,拼命活下去。

趙寰輕聲問道:“九嫂嫂,你覺着值嗎?”

邢秉懿默然半晌,道:“我不清楚。也許有一天我會後悔,若是不這般做,我終究難得安寧。”

趙寰思索了下,問道:“你可是與鄭娘娘相處得不好?”

邢秉懿坦白地道:“有一些,我不喜歡她處處要強,但大半是我自己的原因。經過了這般多,人早就被磨出來了,不強活不下去。只我不想與她争,沒勁得很。我亦考慮過,不與她搭手做事。後來我又想,與誰呢,大家都各自在往前奔,好似只我還留在過去。若是我繼續留下來,說不定,有朝一日,連你我,都會生了嫌隙。二十一娘,這是我最擔憂的事情。我寧願死,也不要這般。沒人願意肯為我付出性命,父母丈夫親人都不願意,只有你。”

邢秉懿的眼淚流下來,趙寰的鼻子亦酸澀難忍,勉強笑道:“九嫂嫂,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實屬難以做到。但我還是要說一句,放過自己。”

邢秉懿朝她擠出絲笑,重重點了點頭:“我會盡力。二十一娘,你多保重。”

離開的這日,天高雲淡。燕京的暮春,風吹來已經有了幾分熱氣。

邢秉懿與趙佛佑等,加上工匠們,原本總計二十三人。

趙寰多加了幾人,湊足了三十人。他們一行,随着趙構派來的汪伯彥,啓程前往南邊。

趙寰将大家送到城外,與她們一一道別,對邢秉懿道:“九嫂嫂,你多看顧着她們一些。佛佑,三十二娘,你們路上要聽九嫂嫂的話,別亂走。”

兩人忙應了,趙神佑望着趙佛佑,眼淚汪汪,抿着嘴不說話。

清空的眼淚啪嗒嗒直掉,趙金鈴本來心情就難過,被他一哭,惹得也想哭,瞪着他不悅道:“你哭什麽哭!”

清空哭道:“你搶我糖吃。”他再一指趙神佑:“她騙我糖吃。”說到最後,他更傷心了:“只有大娘子會給我糖吃!”

趙金鈴呃了聲,偷瞄了眼趙寰,暗自橫着清空,無聲威脅他:“閉嘴!”

幾個小的之間的鬥嘴,将離別愁苦沖淡了幾分。邢秉懿深吸了口氣,帶着趙金姑與趙佛佑往馬車走去。

汪伯彥站在馬車邊,望着稀稀拉拉的幾人,枯瘦的臉拉得老長,嘴邊的皮都快耷拉到了脖子。

這段時日被趙寰趕到城外搭帳篷,汪伯彥受盡侮辱,恨透了趙寰。他連禮都不見了,等人一到,轉身就要上馬車。

“等一等!”城門前,幾匹馬如離弦之箭疾馳而來。騎在最前面的姜醉眉,大聲喊道:“等等我!”

趙寰詫異地看去,姜醉眉與林大文在相州,早就寫了信回來。信上只提了一句她不回,餘下來滿篇,都是罵趙構的話。

姜醉眉的馬奔到跟前,翻身下馬,朝趙寰匆匆曲膝一禮,跟着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她上前幾步,打量着汪伯彥他們,不客氣地道:“你們誰是趙構派來領頭的?”

汪伯彥憋着氣,上前道:“正是在下,敢問娘子是?”

姜醉眉拿眼角斜着他,不屑地道:“我是誰,我是相州府尹姜醉眉!這封信,你交給趙構!”

汪伯彥莫名其妙接過信,姜醉眉昂着下巴,不可一世地道:“這封信,是我給趙構的休書!”

趙寰愣了下,很快回過神。她不由得抿嘴微笑,看着神采奕奕的姜醉眉,在那铿锵有力地道:“我不要他了!哈哈哈,大家都聽好了,我,姜醉眉,以前是趙構的妾。怪我當年眼拙,識人不清。如今我看穿了趙構的本來面目,他是貪生怕死,為了榮華富貴,連祖宗都能賣掉的狗賊!”

姜醉眉氣壯山河地說完,将信從目瞪口呆地汪伯彥手中奪回。

一把撕開信封,姜醉眉将裏面的休書拿出來,晃得嘩嘩響:“林大文說我寫得太過直白,該找個讀過書的好生修改一番。文文绉绉的,還有什麽勁,就要這般寫,要暢快!”

姜醉眉揚着眉毛,大聲念道:“趙九郎趙構,你如今變成了金賊的走狗。本娘子姜醉眉,與走狗一刀兩斷。有朝一日,還将斬斷你的狗頭!”

現場頓時除了馬偶爾打一聲噴嚏,鴉雀無聲。只有先前還哭得稀裏嘩啦的清空,聽到好玩的事,一下咧嘴笑了。

清空蹦蹦跳跳拍着手掌,跟着起哄道:“噢,斬狗頭喽,斬狗頭喽!”

清空稚氣的聲音,使得有人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邢秉懿望着姜醉眉,神色很是複雜。

趙寰沒理會已經氣得胡子顫抖,快要暈過去的汪伯彥,上前拿過姜醉眉手上的信,随便朝就近使團的人一塞,道:“你不用這般大聲,與他們浪費唇舌。以後将你的信,登在大宋朝報上,保管所有人都看見。”

姜醉眉一喜,高興地道:“大宋朝報?”

趙寰朝她點頭,辦報之事,她已經在着手準備,已讓邢秉懿給李清照帶了封信,不知她會不會來。

大宋的各種邸報,小報,種類繁多。靖康之恥之後,到處征戰,報就很少見到了。不過,辦報的人手,不難找。

汪伯彥憤怒至極,這群婦人娘子,真是荒謬又可笑!他一眼都不想多看她們,一甩衣袖就要離開。

趙寰望着他,不緊不慢地道:“慢!”

汪伯彥心沒來由一驚,轉頭朝趙寰看去,她似笑非笑,揚了揚手。

護衛們湧上前,帶着清空等弱小回城,汪伯彥獨自一人,被推搡到了空曠處。

汪伯彥吓得雙腿發軟,強裝鎮定,扯着喉嚨質問道:“你要如何?”

趙寰平靜地道:“你不該壽終正寝啊,你不配。否則,如何告慰因你而亡的無辜生命。不過,我給你活命的機會,你跑,跑過了,就繞你一死。跑不過,就是你作孽多了,罪有應得。”

她朝驚魂未定的使團等人揮手:“你們,讓開些。我說話算話,讓你們離開,就不會再反悔。”

使團等人,被趙寰身上散發出來的凜冽寒意,吓得趕緊趕着車馬駛離,讓出了更大片的空地。

一隊騎在馬上,穿着利索勁裝的小娘子,從城門內沖了出來。

她們一言不發,殺氣淩厲,手上拿着弓箭,拉開弓,将箭頭對準了汪伯彥。

汪伯彥感到身下一陣溫熱,喉嚨直發緊。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清楚知曉一件事,他完了,完了!

趙寰是女羅煞,初一見面,她就對他說,該死的是他。

原來,她早就準備好,要當衆射殺他!

汪伯彥下意識拔腿,跌跌撞撞往前拼命奔跑。

身後,箭矢呼嘯着,在他身後追趕,如急雨般,在他腳邊掉落。

汪伯彥驚恐得眼珠充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懼怕,仿佛清楚看到了死亡,在一步步朝他逼近。

以前,汪伯彥看到過無數的死亡,有兵丁的,百姓的,在他面前倒下。

他見過折子上報的死亡人數,成千上萬。無論何種,對他來說,都沒放在心上過。

蝼蟻之命罷了,這都是他們的命。

如今,他變成了他們,才察覺到,死亡是如此可怕。

天上的太陽,好似在跳躍。汪伯彥心想,可是那些枉死的性命,前來找他索命了?

眼前漸漸恍惚,汪伯彥哐當倒了下去。眼珠突出,人抽搐幾下,身下臭味散開,漸漸沒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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