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夏日的江南紹興, 樹木蔥茏。與北地的粗曠風光不同,河流阡陌交錯,清澈的河水, 在太陽下泛起粼粼波光。到了午飯時辰, 兩岸的枕河人家, 屋頂冒出袅袅炊煙。

船緩緩到了碼頭靠岸,邢秉懿站在船艙邊,收回視線, 對趙佛佑與趙金姑說道:“走吧, 下船了。”

趙佛佑乖巧嗯了聲,低聲與趙金姑咬耳朵:“紹興好似金水河岸,金水河邊, 也有許多人家沿河而居。”

趙金姑迷茫了剎那,小聲道:“我不大記得了。”

趙佛佑以前住在康王府,能經常出門去走動一二。趙金姑卻不比她, 住在宮裏難得出門。

見趙金姑難過, 趙佛佑忙道:“其實我也不大記得了,姑母說,我們要多出來走走, 以後我們結伴出來玩耍。”

趙金姑說了聲好,遲疑了下, 道:“我們能經常出門嗎?”

趙佛佑嘴張了張, 陷入了不安之中。

一路從北到南, 路上到處都是流民乞丐,叛亂四起。他們的大船又顯眼, 趙佛佑整晚都不敢入睡。她總覺着有無數雙眼睛,在暗中窺探着, 等着沖上船,燒殺搶掠一番。

邢秉懿默不作聲聽着她們的談話,轉身朝甲板上走去。岸邊侍衛林立,吆喝着驅趕看熱鬧的百姓。

太陽晃眼,刑秉毅看到熟悉的禁衛班值衣衫,恍惚了好一陣。

趙構對他們這群南歸的人很是重視,宰相範宗尹與曾任禮部尚書,如今已晉升為參知政事的秦桧,親自到碼頭相迎。

範宗尹在前,秦桧在後,兩人一起上前見禮:“臣恭迎皇後娘娘,帝姬回宮!”

邢秉懿打量着秦桧,他全家從金人手上逃脫,回到趙構身邊,升得還真是快啊!

趙佛佑見刑秉懿沒動,小聲喊了聲娘娘。刑秉懿收回視線,擠出絲笑臉叫了起。

範宗尹眼眶濕潤,激動地道:“皇後娘娘總算歸來,這一路着實辛苦了。外面天熱,娘娘請移駕銮駕,早些回宮,官家只怕已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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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秉懿心裏說不出的滋味,幹巴巴說好。她腳剛動,秦桧突然俯身,在範宗尹耳邊說了幾句話。

範宗尹神色糾結,遲疑了片刻,問道:“皇後娘娘,臣多嘴問一句,前來迎接娘娘的汪少傅,他如今去了何處?”

汪伯彥被吓死,屍首被使團帶了回來。天氣一天比一天熱,船上沒有冰塊,屍首很快就臭不可聞。用草木灰與石灰等掩蓋了,依然不行。

蛆蟲爬得到處都是,最後實在是無法,只得将船靠岸,尋個地方草草掩埋了。

汪伯彥已死,使團應當早已将消息送給趙構。邢秉懿見到兩人這時候問出來,她摸不清他們的用意與想法,只謹慎答道:“死了。”

秦桧像是聽到了天大的事情,頓時神色大變,拔高聲音道:“死了?汪少傅身子骨一向好,如何就能死了?”

範宗尹垂着眼皮,立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只當什麽都沒聽見。

邢秉懿揉了揉眉心,道:“我累了,你若要想知曉,問他們就是。”

秦桧忙招過一人,仔細詢問起來。那人話雖結結巴巴,隐去了姜醉眉要休掉趙構的事情,将前後經過細細說了。

他的話音一落,很快就群情激奮起來,有人高聲喊道:“官家念着骨肉親情,好心去迎接他們回宮。柔福帝姬不但不領情,還斬了來使,實在是可惡!”

“幸虧娘娘帝姬們洪福齊天,沒慘遭她的毒手。”

“金賊大敵當前,柔福帝姬卻趁機割據一方,其心可誅!”

憤怒的喊叫聲,一聲高過一聲。

趙佛佑與趙金姑兩人被吓到了,驚懼不安朝邢秉懿依偎過來。

邢秉懿攬着她們,望着眼前的陣仗,她總算大致明白了幾分。

秦桧鬧這一出,是要坐實趙寰謀反,激起民憤。

範宗尹在一旁做井上觀,半眯着眼睛如老僧入定般,置身事外,不插手此事。

秦桧擡手讓大家稍安勿躁,走到南歸的一群人身前。他陰鸷的目光,在衆人臉上慢慢掃過,旋即溫和地道:“諸位能明辨是非,回到朝廷,實乃明智之舉也。只柔福帝姬......”

他話語微頓,面露為難道:“諸位請随着侍衛前去,待一切問詢清楚之後,再為朝廷出力。”

一心南歸的衆人,腳剛踏上地面,還尚在眩暈着,就被禁軍班值的侍衛一湧而上,押送着帶走。

湯福垂着腦袋,聽着侍衛的指令,順從地上了板車。透過人群縫隙,朝邢秉懿她們這邊望來,看到她們在侍衛簇擁下,上了馬車。

馬車搖晃,邢秉懿挺直脊背,随之輕晃。趙佛佑後背已經被汗濕透,蒼白着臉,驚恐不安地道:“皇後娘娘,我們會被送到何處去?”

邢秉懿道:“先前他們說了,送我們進宮啊。”

趙金姑比趙佛佑還要緊張,死死咬着唇,将唇都快咬出血來,強忍着沒有哭出聲。

邢秉懿嘆息了聲,輕輕拍着趙金姑的肩膀,柔聲安慰道:“三十二娘,你別怕,官家是你親兄長。大娘子,你更不要擔心,你可是官家的親生骨肉。”

趙構的五個女兒,全部被送入了金兵營寨。妾室潘氏,後來的潘賢妃,給他生了唯一的兒子,只活了一歲便沒了,之後便再無所出。

除了趙神佑留在燕京,歸來的趙佛佑,就成了趙構唯一的孩子。趙構雖未曾過問她們,但她既然歸來,趙構也不會為難她。

至于自己,邢秉懿嘴中泛起了淡淡的苦澀。

趙寰問她,值得嗎?

值得嗎?邢秉懿也問自己。她眼神漸漸變得冷硬,背更挺直了幾分。

值不值得,她都回來了,斷沒了回頭路。

馬車緩緩停下,車簾被掀起,一張明豔柔美的臉,出現在面前。

貴妃吳氏眼眶一紅,曲了曲膝見禮。她頭上的釵環輕晃,在太陽下變幻着色彩。那張精心護着的臉龐,如圓潤的珍珠般無暇,柳眉微蹙,哽咽着道:“娘娘,你總算回來了!”

邢秉懿已有許久,未見過如此盛妝打扮的娘子,不禁晃了晃神。

吳氏拿絹帕蘸了蘸眼角,忙介紹了自己,道:“陛下一直思念娘娘,經常在我身邊提及娘娘呢。”

邢秉懿颔首回禮,道:“原來是吳貴妃,這些年辛苦你了。”

吳氏道不敢,親自在一旁打簾,恭敬又周到,恭請邢秉懿下馬車。

趙佛佑與趙金姑随後下來,吳氏攜着瘦弱的她們,又哭了一場。

太陽越來越烈,地面上都泛起了水浪。邢秉懿望着眼前窮酸的宮殿大門,她感到頭好似有針在刺,一陣陣跳着疼。

吳氏領着邢秉懿從旁邊側門進去,一邊打量着她,眼裏又蓄滿了淚,顫聲道:“先前我還在擔憂,娘娘可能平安歸來。娘娘這一路,可是知足了苦頭,我都不敢相認了。”

邢秉懿擡手撫摸過粗糙的臉與花白的頭發,道:“是啊,老了,比不得你。”

吳氏慌忙低垂着頭,連聲賠不是,道:“娘娘,我不會說話,娘娘你莫介意。我并非暗諷娘娘老,只恨那金賊太可恨,娘娘落在他們之手,真真受了大罪。”

邢秉懿暗自呼出口氣,道:“吳貴妃起吧,我并沒有責怪你之意。老了就老了,人哪能永遠年輕水嫩。”

吳氏咬了咬唇,勉強笑了下,歉意地道:“娘娘,眼下局勢稍定,宮內狹窄,娘娘沒了單獨的中宮殿。後院的正屋,原本我住着,太後歸來之後,就由太後住了進去。娘娘身份尊貴,當與太後一起住正屋,我自作主張,收拾了太後隔壁的屋子。”

邢秉懿一路進來,将所謂的宮殿看得一清二楚,不過五進的宅院罷了。

只聽到吳氏提及韋氏,邢秉懿不由得想到了五國城那晚,鼻尖仿佛又湧入了濃烈的血腥味。

沉默片刻,刑秉懿問道:“太後娘娘可還好?”

吳氏悵然嘆息,道:“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時,枯坐着眼睛發直,盯着某處不說話。糊塗時,就尖叫哭鬧,打砸東西。”

邢秉懿緩緩轉過頭看向吳氏,突然道:“我知道太後娘娘為何如此。”

吳氏怔了下,下意識問道:“為何?”

邢秉懿笑了笑,并未告訴吳氏答案,轉而道:“官家在何處,我得先去拜見官家。”

吳氏呆了呆,忙叫過身邊的女官,吩咐道:“你去瞧瞧官家可閑着。”

女官應了,匆匆去了前院。吳氏再吩咐宮女,領着趙佛佑與趙金姑回屋洗漱,道:“你們兩人要好,剛剛回來,住在一起也好有個伴。”

趙佛佑與趙金姑兩人都沒動,一起朝邢秉懿看來。吳氏站在那裏,一時神色微微尴尬。

邢秉懿對她們溫和地道:“去吧,換身幹爽衣衫,好生歇一歇。”

兩人這才曲膝福身告退,随着宮女一起離開。吳氏勉強擠出個笑,領着邢秉懿到了後院。

剛到院子門口,便聽到裏面傳來沙啞的喊叫聲。吳氏神色黯淡,心痛地道:“太後娘娘又病着了。”

邢秉懿腳步微頓,随口說了句這可如何是好,大步走進院子。

正屋門口,圍着一群宮女女官。她們不敢靠近,只敢在門外勸說:“太後娘娘,你小心些,仔細傷着了自己啊!”

吳氏賠着小心,道:“太後娘娘這會只怕糊塗,認不出皇後娘娘了。待她老人家好一些,皇後娘娘再去請安吧。”

邢秉懿不置可否,目不斜視進了屋。屋子裏布置的富麗堂皇,角落擺放着冰鑒,冷香撲鼻。

吳氏道:“皇後娘娘若是有不滿意之處,跟我提一聲就是。伺候娘娘的女官宮女,我不敢擅自做主,等到娘娘安定下來,親自挑選。她們幾人,先暫時伺候娘娘洗漱。”

幾個候在旁邊的女官宮女一起上前見禮,邢秉懿随意看了眼,道:“無需興師動衆,就她們吧。”

這時,先前去見趙構的女官回來了,上前回禀道:“官家身子不舒服,吩咐皇後娘娘先歇息,過一陣再見皇後娘娘。”

吳氏立刻着急了起來,道:“皇後娘娘且先歇息,官家只怕是聽到娘娘帝姬歸來,高興得太過了,我得去瞧瞧。”

邢秉懿道:“你去吧,我這裏沒事。有勞你了。”

吳氏謙虛了句,急急轉身離開。

邢秉懿揮手斥退女官宮女,去到淨房,掬起盆裏的水,接連二三撲在臉上。她尤覺着不夠,幹脆将頭深深埋了進去。直到快呼吸不過來,擡起頭,撐着架子,深深喘着氣。

隔壁屋子,韋氏刺耳的尖聲喊叫,不時鑽進耳朵。

邢秉懿木着臉,取過幹布巾擦拭掉水珠。待望着銅鏡裏面色青白,眼角皺紋橫生的臉,愣在了那裏。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邢秉懿臉上緩緩浮起了笑意,笑着笑着,眼淚就流了滿臉。

呼吸間,是淡雅的馨香。她無端懷念,那濃烈的血腥味,刀砍在金賊身上,酣暢淋漓。

遠勝過在這裏,鈍刀子割肉般,如同陷入膩得化不開的爛泥中。

擦幹淚,眼前看得清楚了些。邢秉懿平靜下來,望着裏面陌生的面孔,擡起手指輕輕拂過那些皺紋滄桑。

不知燕京的夏日,可也這般炎熱,熱得令她想殺人。

周男兒端着冷淘進了大殿,趙寰聞到荷葉的清香,擡眼看向了沙漏,起身活動着身子,道:“先放着吧。對了,你多看着些,別讓神佑他們吃太多的冰。”

周男兒笑着答道:“先前我看到二娘子,還有三十三娘,清空他們三人往外面去了。我怕他們去玩水,不放心問了句。三十三娘說,他們去抓鳴蟬,不會去水邊。”

趙寰失笑,幾人成日淘氣得很,成日在太陽底下瘋玩,曬得跟黑炭一樣。

清空玩得樂不思蜀,以前還會哭着問幾句寒寂,如今只怕早已忘記了。

寒寂去了渤海與東平縣,他這一趟差使辦得還算順利。算着日子,這幾日就會到燕京。

趙寰洗了手臉,走到案幾前剛要坐下,便聽到殿外一陣叽叽喳喳的歡呼聲。

清空的聲音尤其歡快,他跟念經似的,不停歇念道:“師父師父師父師父!”

寒寂笑聲中帶着幾分無奈,道:“你一路叫了過來,跟那鳴蟬一樣,可能閉嘴歇一歇?”

清空委屈地道:“可是師父,你外出回來,還沒給我糖呢。”

寒寂惱怒地道:“感情是念着糖,不是我這個師父。沒糖,仔細我揍你!”

清空哇一聲哭了,趙金鈴生氣地道:“走,我們回去,以後不認他做師父就是!”

趙神佑也細聲細氣道:“再重新找個大方的,拜他為師就是。”

寒寂氣得瞪着三人,他不過離開了一段時日,清空胖了一圈不說,哪還有半點出家人的模樣。

趙寰這個混賬,就這麽看顧着他的徒兒?他轉頭怒沖沖朝大殿看去,見她盈盈立在門口,朝他笑着道:“回來啦?”

三個小的見到趙寰,躲閃着一溜煙跑了。

寒寂斜着幾人的身影,心道他們不怕他,卻怕趙寰,更加不滿了。

不過,趙寰能出屋來迎接,她算有點良心。心中的氣剛順了些,只見她四下打量,問道:“你的随行車馬呢?”

寒寂那股不順又提了上來,大步走上前,不悅道:“你就惦記着鐵鐵鐵!”

“你不知道,我每日做夢都夢到鐵,兵器。”趙寰笑着坦白。

待見寒寂一身臭汗,臉被曬得黢黑,都快流油,難得歉意地道:“先洗漱一下,吃過飯再說吧。”

寒寂哼了聲,擡腿進了屋,随意洗漱了下,周男兒已再去拿了碗冷淘來擺好。

趙寰招呼寒寂坐,道:“天氣熱,吃冷淘可口。等到晚上時,再給你接風。不過,你是出家人,不吃酒,不食葷腥,只能以茶代酒了。”

寒寂拿起筷子,橫了趙寰一眼,道:“你休想省銀子,我算哪門子的出家人,肉酒可不能少。”

趙寰擡擡眉,抿嘴笑了下,低頭用飯。

寒寂早就餓了,冷淘冰冰涼,帶着絲絲的甜。一口下肚,頓覺着五髒六腑都得到了撫慰,他舒服得直長嘆,道:“先前趕路時,我就在想這口。還是家中好啊!”

趙寰頭也不擡說道:“天寧寺裏面的進項不錯,廣然師父做得很好。當然,他是你一手培養出來的人,你功不可沒。”

寒寂頓覺着嘴裏的冷淘沒滋味了,怒道:“從我回來,你不是鐵就是銀錢,過了啊!”

趙寰好脾氣地道:“我真缺,缺得很。金國他們的內亂,只怕要安穩下來了。完顏宗弼很是聰明,在亂中還抽空發兵去打了西夏,警告他們安分些。眼下西夏不敢動,趙構那邊是絕不會動。完顏宗弼肯定在等着時機,再次出兵。這一次,只怕沒上次那麽好打。我的兵馬依然不足啊,已折損不起任何的兵力,就一定要用兵器壓制住他。鐵有多重要,你清楚得很。”

寒寂慢吞吞道:“你太謙虛了,就這麽點兵力,還敢再次出兵往北打,将邊關線壓到了賓縣。我若是完顏宗弼,也咽不下這口氣。”

趙寰這些時日,趁着金國內鬥,幾次出兵,趁機多搶占了幾城。

此舉一是為了震懾完顏宗弼,二是為了震懾西夏以及趙構。

趙寰想到了南歸的刑秉懿他們,以趙構的氣度,這些人回去,估計會落不了什麽好。

她算了下,湯福的信,應該也快到了。到時南邊朝廷的情形,她不會再兩眼一抹黑。

這時,周男兒進了屋,興奮地道:“二十一娘,二十一娘,外面來了人,來了人!”

趙寰被她逗笑了,問道:“來了人啊,我還以為來了神呢。人是誰?”

周男兒被笑得不好意思,遞了封信上前,讪讪道:“瞧我,沒見過世面,讓二十一娘,寒寂師父見笑了。外面來人自稱姓虞,帶着二十一娘給他的信,前來求見。”

趙寰蹭一下站起了身:“快請進來!”她快步往外走去:“算了,還是我自己去迎接吧。”

寒寂看得莫名其妙,他可從沒見過趙寰如此沉不住,将筷子一丢,忙不疊跟在了她身後。

周男兒跑得飛快,氣喘籲籲領了一個男子進來。寒寂霎時瞪大了眼,總算明白周男兒為何會無無倫次了。

眼前的男子,年約二十上下,身高至少有六尺四五左右。寒寂這輩子,從未見過長得他那樣高的人。

身形雖高,卻不見顯得粗壯。生得劍眉星目,鳳儀無雙。

男子見到趙寰迎出來,并不多加打量,垂眸斯文地長揖見禮,朗聲道:“在下虞允文,見過二十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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