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盛夏時節, 太陽高照萬裏無雲,連蟬鳴都蔫了,有一下沒一下, 幹幹叫喚幾聲。
兵丁們從天剛蒙蒙亮, 就開始在校場上練習。一天下來, 身上的衣衫上汗濕了幹,幹了又濕,結了一層鹽。
沒一人敢叫苦叫累, 汗水流進眼裏, 只用力眨下眼睛緩和,手上卻不停,揮舞刺出刀槍。
校場上, 兵丁們的肅殺氣,伴随着烈日,如燃燒的烈火, 氣勢如虹。
虞允文向來都是最早來到校場上, 等着兵丁們的到來,與他們一起練兵。直到他們歇息時,他還要忙着各種文書公務。
比起以前的斯文俊秀, 如今的他臉龐黝黑,清減了許多, 面孔棱角如刀鋒般淩厲, 不怒自威。
加之他生得高, 底下兵丁們的所有小動作,都瞞不過他的眼。
尤其他訓練起來, 向來六親不認。兵丁們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從不敢有半點躲懶。
起初兵丁們私底下頗有些怨言, 大夏天別說練兵,就是在大太陽底下站一會,就得曬掉一層皮。
虞允文得知之後,不但沒減輕他們的訓練,反倒加長了時辰。無論任何天氣,風雨無阻。
“打仗時,敵人不會因着天冷天熱,就會放下朝你們刺殺來的刀槍。能令敵人停止的,只有敵人被你們殺了,或自己堅持不住倒下。你們無需與我講道理,我不會害你們,更不會要你們的命。不若,這份道理,你們去與金賊講如何?”
虞允文的話,令所有兵丁啞口無言。
誰都不願意打仗,誰都惜命。但他們不打,金人也不會放過他們。
無需虞允文多說,國破家亡的慘痛,他們早已經經歷過一遍。
如今他們拼了,金人反而許久都沒了動靜。至少他們在眼下,能求得一份太平日子。
夥夫擡着大木桶走到樹蔭下,揭開木蓋,用細布蒙在上面散熱防蟲蟻。薄荷的清涼,加上藥味飄散在了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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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允文看着沙漏,下令歇息。
兵丁們頓時松了口氣,有人幹脆直接朝地上一躺,有人則嗷嗷叫喚着朝樹蔭下奔去。
夥夫拿着葫蘆勺,熟練舀了薄荷茶與防暑藥湯遞倒在碗裏。兵丁們排隊上前端走,捧着一鼓作氣喝了個幹幹淨淨。
在他們訓練歇息時,從不會缺各種湯水。有時是加了鹽的綠豆湯,有時是薄荷茶,有時是藥湯。
一日三餐,雜糧管飽,隔一日還會在菜裏吃到大片肥肉,喝一碗新鮮牛乳。
口幹舌燥得到了緩解,相熟的同伴們三三兩兩說起了話,互相打鬧。原本肅然的校場,瞬時熱鬧成一團。
虞允文在歇息時,從來不管着他們。他走到自己慣常歇息的地方,在長凳上坐下。
随着他來到燕京的小厮,如今變成了他親兵的海平與重山兩人,打來了碗薄荷茶放在他面前。
海平拿出封書信,道:“郎君,益州府裏來了信。”
在決定留下來之後,虞允文寫了信給在大寧縣做知縣的父親虞祺。
聞言,虞允文忙放下碗,拆開信一讀,神色逐漸凝重。
虞祺很是佩服趙寰的舉動,以前在言語間總是不吝贊揚。在信中,他雖沒明說,卻透露出隐隐的擔憂。
一是趙寰的兵力,二是南邊朝廷方為正統。大唐雖曾有女帝武則天,最終她依然将皇位還給了李氏。大宋的太後們曾經執掌朝政,終究不敢稱帝。
虞祺如今算是趙構的官,趙寰與南邊朝廷不合,父子二人算是各為其主。
眼下南邊朝廷還不知虞允文的動向,一旦得知,虞祺只怕會受到處罰。
若是趙寰兵敗,虞氏一族會成為謀反的逆賊。虞氏一族幾百年的清譽,即将毀于他手。
虞允文看完信,久久未動,陷入了沉思之中。
虞祺的安危,他倒不擔心。張浚是正人君子,不會加害于他,頂多被奪官罷了。
留在燕京趙寰身邊做事這段時日以來,虞允文仿佛重新活了一遍。以前深以為然的想法,早已搖搖欲墜。
譬如虞祺在信中提到,對于趙寰兵力的擔憂,以及何為正統。
虞允文接手了替趙寰練兵的差使,她從互不幹涉他,除了她提出,要他必須遵守幾點。
首先兵營必須要整潔幹淨,防止兵丁生病。其次是令行禁止,上下層級之間,必須分明。最後,兵丁若有犯錯,一律按照軍規處置,一定要嚴格執行。保證軍紀嚴明,肅清以前大宋兵營中的兵油子風氣。
趙寰的兵少,她要打造精兵營。與鐵浮屠營不同,幾乎将她八成的銀錢,全部投入了兵營中。着重于所有兵丁力氣身體的訓練,改善他們的飲食,打造各種厲害的兵器。
思及此,虞允文深深嘆息一聲,南邊朝廷比趙寰富裕百倍,兵營也從不缺錢糧。
若他們舍得真正用在兵丁身上,哪怕只用五成,也會強過趙寰。
對比南邊朝廷官員做事的方式,再看趙寰身邊官員們的風氣,更加無法比了。
尤其是,趙寰的官員,比如各府的府尹,不拘出身,甚至連來往公函都寫得勉強,很多處不合規範之處。但他們只做實事,從不互相使絆子,争權奪利。
虞允文看得清楚,并非他們都沒有私心,是聖人君子。
主要在于趙寰的态度,他們要尊着她的脾氣來。所有的私心,魑魅魍魉,自是都消散于無形。
虞祺信中提到的正統,他不禁想起了趙寰對趙構重視洛學,重申三綱五常,改變科舉的憤怒。
多年以來,平民百姓看似有了出路,事實并非如此。綱常規矩都由帝王權貴們制定,早在底層的他們頭上,罩了一道無形的網。
虞祺亦被困在了其中。
虞允文将信遞給海平,問道:“二十一娘這些時日可忙?”
海平道:“先前小的去替郎君送文書,聽周男兒說,二十一娘在印坊。若是文書不急,等到夜裏回來就交給她。”
虞允文知曉趙寰要辦報,沒想到她這麽快,就已經開始了。
旋即他又禁不住笑了起來,趙寰做事看似快,其實她早就安排妥當。
重要之事,遇到任何艱難險阻,她都會想辦法去完成。
若是不重要,則随機調整,留待空下來,或者合适的時候,順便做完。
辦報對趙寰來說就是重要的事,她曾戲說過一句話:民智民心,其實就那麽回事,關鍵在于如何引導,如何宣揚。
趙構塞進去的那些廢物,她要一點點挖出來,清空他們的腦子,讓他們能自發思考。
虞允文見歇息時辰到了,吩咐道:“等下晚上我回城一趟,你們先去跟二十一娘說一聲。”
海平與重山忙應了,兩人回到燕京城,徑直去了印坊。
果然,趙寰與鄭氏在印坊忙碌。印坊裏面,散發着濃濃的墨味。師傅們有的在埋頭雕版,有的在往鐵板上覆松脂。
趙寰手上拿着一個活字,正在仔細端詳,聽着鄭氏說話。
見到兩人進屋,鄭氏停止了說話,對趙寰說了句什麽。
趙寰頓了下,擡眼看來。兩人忙上前見禮,她微微颔首,問道:“可是虞郎君有事?”
海平恭敬地道:“郎君說,晚上要回城請見二十一娘,吩咐小的回來請示,二十一娘可有空。”
趙寰放下活字,笑道:“你們回去對虞郎君說,見我不用特意禀報,随時回來就是。”
兩人忙應下告退,前去兵營去回話。鄭氏望着兩人的背影,感慨道:“虞氏幾百年的世家大族,這氣度就不一樣。不但養出了聰慧無雙的虞郎君,府中小厮的規矩,都比好些新貴之家的主子要強。”
趙寰附和了句,接着先前的話道:“無論陶,瓷,鉛,木活字,或是雕版,哪種方便用哪種。但活字不能放棄,得繼續琢磨。”
畢昇發明了活字印刷,但造字困難,如今并未流傳開來,主要還是用雕版印刷。到了明清時,木活字印刷方逐漸得到廣泛應用。
鄭氏應了,遲疑了下,問道:“二十一娘,你真要将這些記錄下來?”
關于靖康之恥這段歷史,後世史料繁多,只關于受辱的女人們,記錄寥寥無幾。
南宋朝廷急于毀滅,趙構連韋氏的年齡都改了,還下令嚴禁私人修史。哪怕他們再無恥,也知曉丢臉。
至于後世,在這段歷史中,帝姬嫔妃,女人們的遭遇,男人們卻不關心。
提到嘴邊的,永遠是大局。傷亡在他們眼裏,只是一堆數字。
趙寰要如實記錄下這段屈辱,讓活着的女人們出來講述,她們在戰亂中,以及被送到金兵營寨裏,所受到的折磨。
這段歷史,不該被忘記,更不該隐沒于塵煙。
同時,趙寰也意在提醒,那些願意困囿于後宅的女人們。
若是她們不自立,不堅強,不自保,她們就是下一個。
在亂起時被犧牲掉,在太平時日被忽略,無人能例外。
要是女人變得有本事,歷朝歷代送出去和親的公主們,皇帝就該舍不得了。
要夫為妻綱的那些男人,就要考慮實際情況,能否真正為“妻綱”。
趙寰直視着鄭氏,肯定地道:“必須如實記下!我們的記錄,并非強制,會按照她們的要求,隐去她們的身份。這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情,并非胡編亂造。趙構于他南邊那群官員,想要極力抹去,他們想得美!以史明鑒,靖康之恥中,最慘的是誰?不止是趙氏的女人們,還有無數的無辜平民百姓,平民百姓中,最慘的當然是婦孺。哪怕在天下太平時,也不該沉溺于安樂窩中,必須時刻警醒!”
“也是。”鄭氏神色淡了幾分,苦澀地道:“女人們最慘,除了死,還要被糟蹋。我就想不通,刑娘子為何要回去。趙構見着她,想到她的身子被金人占去過,指不定如何看待她。”
湯福寫了信回燕京,皇宮內的具體情形,他無法得知,亦不知邢秉懿的情況。
趙寰除了讓邢秉懿帶信給李清照,亦讓湯福帶了。他回信說,李清照尚未接到邢秉懿送去的信。
如此看來,邢秉懿在宮內,一沒人手,二沒人能依仗,這日子,只怕過得不太順當。
不過,“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李清照,不日之後,就會來燕京了!
趙寰正色道:“趙構如何看她,那是趙構的事情,關鍵在她如何看自己。她本是受害者,不該承受趙構之流對她的再次侮辱。九嫂嫂經過了生死,早比以前堅強許多。既然回去,就該知道要面對什麽情形,我相信她會挺過來。”
鄭氏嘆道:“如今只能這樣了,誰也幫不了她。”
趙寰笑着指向熱火朝天的印坊,道:“如何不能,待報散出去之後,就能!說起來,我答應了眉娘子要給她刊載休書,到時候等應印了出來,得先送給她一份。”
鄭氏不由得噗呲一笑,道:“趙構看到這份休書,只怕會氣暈過去。”
趙寰淡淡道:“趙構臉皮厚,他不會。主憂臣辱,這般好讨好趙構的機會,自有狗腿子出來替他沖鋒陷陣。”
鄭氏想了下:“倒是,讀書人中不要臉的比比皆是,削尖腦袋想要往上爬,豈能錯過這等絕佳的好時機。”
這時周男兒跑得一頭的汗,急急上前,遞上了蠟封的密信,道:“二十一娘,賓縣給你來的急信。”
賓縣離金兵最近,趙寰神色微凜,忙打開了信。待看完,眼神一片冰冷。
鄭氏觑着趙寰的神色,忙關心問道:“可是賓縣出事了?”
“金國那邊的局勢,看來已經穩定,又開始要打仗了。”趙寰将信順手遞給她,道:“天色不早,我們先回去再說。”
鄭氏接過信匆忙掃了一眼,頓時大怒:“無恥!”
趙寰沒有回話,照着習慣,邊走邊思考起對策。
回屋之後洗漱完畢,虞允文也回來了。趙寰看到他黑黢的臉,微愣了下,道:“虞郎君這些時日辛苦了。”
虞允文見趙寰眼中笑意一閃而過,無奈道:“先前我遇到了清空與三十二娘他們,幾人見到我,皆不敢相認。清空直喚我韋陀。”
黑臉韋陀,清空這個調皮蛋,腦子還真是靈活。
趙寰忍笑道:“寒寂将清空丢下不管,幾個小的成日一起玩鬧,他真是越來越淘氣。我會收拾他,你莫要與他計較。”
虞允文哈哈笑道:“我哪會在意,不過小兒戲言罷了。我如他這般小的時候,也令家父頭疼。”
趙寰見狀,笑着招呼他先用飯。飯後,夜裏不似白日那般炎熱,總算有了幾分涼意。兩人走出屋,邊散步消食,邊說正事。
夜裏繁星滿天,大殿前的廣場上,空無一人。虞允文思索了下,拿出了虞祺的信遞給趙寰,道:“爹爹來了信,我很是為難,不知該如何勸說他。”
趙寰借着星光看完信,沉吟片刻,道:“令尊是真正愛子的好父親,他雖然擔憂你,卻未勸說你回益州。再者,令尊的擔憂,不無道理。世情如此,我若是男兒,在他們看來,就名正言順一些了。”
虞允文澀然道:“可惜好些男兒,卻做不了你所做之事。”
趙寰笑了下,道:“你看啊,這就得提三綱五常了,女人不管是為子,抑或是為妻,都得以父,以男人為尊,女人如何能行呢。李氏男人沒出息,武則天方能稱帝。可惜,還是有無數人,妄圖匡扶李氏。”
虞允文忍不住側頭看向趙寰,道:“若是二十一娘,會如何應對?”
趙寰不假思索道:“當然是足夠強大,打碎他們的牙,讓他們無話可說!”
虞允文被趙寰逗得忍俊不禁,道:“這倒是,你的道理,不是他們的道理。講不通,只能揍得他們不敢亂說話。”
趙寰認真地道:“你既然問我的想法,我倒是有個建議。你将在燕京的情形,仔仔細細寫下來,告知令尊。讓他知曉,你在這邊做的事情。令尊如今也在為官,他定會拿來比較,以令尊的為人,以及聰明,肯定能看出好壞。不過,既然你與我做事,不能讓你的家人陷入危險中。等到秋收之後,我打算前去一趟益州。”
虞允文正在認真思考趙寰的建議,頓時詫異地看向她,道:“去益州?”
益州趙寰志在必得,打通燮州利州一線,一是為了賦稅,二是為了遏制西夏。
趙寰說了聲是,未多加解釋,拿出賓縣送回來的信,遞給虞允文,道:“金人內亂已平息,完顏宗弼按奈不住,以完顏宗賢為主帥,李成麟為副将。他們打着要替劉豫報仇的旗號,集結兵力向賓縣靠近。”
李成是劉豫手下的大将,當時随着劉豫的兒子劉麟,與金兵一起,前去南邊燒殺搶掠。
趙寰下令拿下開封府,殺掉劉豫時,他們不在,僥幸活了下來。
虞允文掃完信,頓時沉下臉,怒道:“完顏宗尹恁地無恥!”
完顏宗弼派他們三人出兵,尤其是将李成與劉麟派來打前鋒,是在試探趙寰的實力。
金人不會善罷甘休,大家早已知曉,令鄭氏與虞允文皆憤怒的,乃是完顏宗尹的惡心。
完顏宗尹放話,趙寰曾是他的女人,兩人以前如何柔情蜜意,她如何在他身下輾轉呻.吟。
大宋男人是軟蛋,不行。趙寰一個女人,哪能缺了男人滋潤。只要她識相,乖乖跟他回去,他就既往不咎,繼續寵幸她。
男人一脈相承,總是不忘對女人進行蕩.婦羞辱,無論這個女人處于什麽地位。
老祖宗留下來的糟粕,傳了千年,後世的男人們,亦繼承得很好。
趙寰并不生氣,只整個人突然氣勢一變,渾身寒意凜冽,緩緩道:“光耍嘴皮子沒用,完顏宗尹既然來了,我正好拿他試苗刀。”
虞允文情不自禁,後背挺得筆直,只低垂着頭,躬身聽令。
趙寰沉聲道:“這次由你統帥,領騎兵營與神臂弩營,前去賓縣,我在後面給你調送糧草辎重。明日一早,即刻出發。此次一戰,我會不計成本,只許勝,不許敗!擒住他們三人,我要給完顏宗弼,趙構,天下所有羞辱女人的男人,送上一份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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