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臨洮城雖然呼呼刮着寒風, 城內卻一片火熱,鋪子客棧人流如織,熙熙攘攘。
從西夏與大宋各地趕來的商隊, 在榷場勾當官員與指揮使, 牙儈的指令下, 忙着互相交易。
西夏侵擾大宋邊關多年邊,征戰不斷,早已關閉了榷場。
西夏更趁着金國侵犯大宋時, 皇帝李乾順發兵攻打大宋, 侵占了西安州,麟州等地。
李乾順尤不滿足,更進一步往天都寨, 蘭州而去,燒殺搶掠之後揚長離開。
金國看得眼饞,趕着前來分一杯羹。完顏宗弼領兵搶占了天內等地, 引得李乾順不滿。
富裕的江南才是金國的首要目标, 為了安撫李乾順,雙方開始坐下來分贓。
金國将陝州以北的麟、府兩州,以及定邊軍分給了西夏。
大宋的陝西六路, 實際上僅得存了四路。
餘下陝西的四路也不太平,各地叛亂不斷, 兵亂民反。幾路能打仗, 稍微有些本事的将領, 都被趙構宣召到了南邊勤王,留在了中樞。
如今臨洮的繁華, 好似病入膏肓之人的回光返照。西有西夏野心勃勃,北有狼子野心的金國。
若不是金國被趙寰的正義軍阻攔住, 熙和路的幾州府早已保不住,悉數落入了金國手中。
岳飛站在東山上遠眺,臨洮城盡收眼底。不比巴蜀的濕潤,隴中向來幹旱少雨,舉目望去,整座城蒙上了層厚厚的塵埃,灰撲撲。
滿目瘡痍。
“都統。”親兵孫七上前,拱手禀報道:“任得敬又來了。”
任得敬本是大宋西安州通判,西夏入侵時,率先投降,并将女兒獻給了比他年紀還大的李乾順。從此之後,他一路飛黃騰達,此次做了與大宋貿易往來的主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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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風凄厲呼嘯,吹在臉上好似刀割。岳飛聽到任得敬,本就蒼白的臉色,此時更沉了幾分。
西夏多次挑釁大宋,遞來嫚書,極盡挖苦挑釁,譏諷大宋懦弱無能。
這次李乾順派遣曾是大宋判賊的任得敬前來,其用意不言而喻,皆在侮辱大宋。
岳飛拳頭拽緊,深深吐出一口濁氣,轉身下了山。
回到兵營裏,熙和路轉運使,經略安撫使馮棟才,正在笑臉相陪。
任得敬卻不買賬,陰陽怪氣道:“大宋官家親自修書西夏官家,此次互市,我們拿鹽換你們的刀箭,誰知卻一拖再拖。看在以前曾同為大宋人的份上,我姑且等着,誰知你們一二再,再而三的推诿。莫非,大宋是覺着西夏好欺負,答應的事情,轉眼間又反悔了?”
馮棟才惱怒不已,将任得敬在心中罵了個狗血淋頭。可他已經不要臉皮,并不忌諱自己的叛賊身份。
眼下以西夏使臣前來,拿捏着架勢,處處刁難,馮凍才只能忍着。
朝廷那邊的旨意,馮棟才莫敢不從。同時,不免懊惱岳飛辦事不力。
岳飛的大兵已經早就到了臨洮,偏生辎重軍饷,還遲遲未到。
眼下四處都是叛軍,馮棟才提着一顆心,生怕軍饷被搶走。
安撫使管着一路的軍事,事急從權時可以便宜行事。岳飛的兵馬又不同,馮棟才只能管着廂兵,無法指揮他的邊軍。
馮棟才又氣又急,臉上都冒出了一層老油。見到岳飛進屋,一口氣松到一半,很快就提了上去。
岳飛向來對任得敬沒好臉色,若不是他在中間斡旋,任得敬早就被岳飛一刀砍了。
任得敬已經搖身一變成了西夏使節,年輕貌美的女兒正得李乾順寵愛。一旦撕破臉,大宋與西夏好不容易重開的互市,就得又關閉上。
馮棟才顧不得其他,臉上堆滿了笑,急急迎上前,笑道:“岳都統,任使節來了,已經等了你好些功夫。”
任得敬對着岳飛,莫名感到心虛。武将不比文官,他們手上有兵,若兵力足夠強大,就是趙構都得忌憚,待他們客客氣氣。
武将莽撞,要是一個氣不順,将他一刀砍了,他只能去地府裏伸冤去。
故而,任得敬只敢不悅哼了聲,暗諷道:“岳都統成日忙得很,每次都要我等着。我哪敢有二話,早已等得習慣了。”
馮棟才直想破口大罵,先前是誰在那裏一個勁甩臉子,沒卵子的叛賊,盡知道欺軟怕硬!
任得敬陰陰地道:“岳都統,已經過去了快半月有餘,大宋官家讓你交出來的辎重,何時才能到?先前我已經給官家去折子禀報過,官家已經很不悅了,給我下了旨意。若是在十日內收不到軍饷,就關閉榷場。”
熙和路窮得很,臨洮榷場開了之後,總算開始繁榮。
馮凍才愁賦稅,都快愁白了頭。自從榷場開了之後,他喜滋滋算了筆賬。
不出兩年,熙和路憑着臨洮,就能開始富裕起來。于朝廷來說,熙和路得到重視,他這個轉運使身份就更重要了。
于他自己來說,眼見他年歲已高,待告老之後,錢袋鼓了,就能好生頤養天年。
馮棟才一下急了,不待岳飛開口,忙搶着賠笑道:“任使節,你且先莫急。巴蜀的路崎岖難行,先前又在下雨,愈發泥濘難行。要是趕得急了,翻車損壞了軍饷,那該如何是好?”
任得敬掀起眼皮,睨了眼面無表情的岳飛。他嗤笑一聲,袖着手道:“這是你們大宋的事情,與我何幹?我只管按照官家的旨意辦差,你們的軍饷從何而來,如何籌措,西夏如何能管得到。今日,你必須給我個準信,究竟何時能交付應下的軍饷。”
馮棟才沒了法子,惱怒地轉頭看向岳飛,一甩衣袖,幹脆不管了:“岳都統,你來回答吧,這可是你的差使!”
岳飛盯着任得敬,眼神冰冷,一字一頓道:“如果你等得不耐煩,盡可回西夏,關閉榷場。”
馮棟才一拍額頭,幾乎沒暈過去。
西夏與大宋榷場關閉之後,雖說切斷了大宋從西域買馬匹的路,對于西夏說,影響更大。
且不提西夏盛産的駝牛馬等牲畜,加上各種皮毛,枸杞等,早就積壓在手上。朝廷也盼着,能借此機會大賺一筆。
只拿鹽來說,西夏有幾大鹽池,産出上好的青鹽。鹽池自然都握在權貴們手上。雖說鹽就等于銀錢,在西夏卻不值錢,他們亦急需賣給大宋。
休說最重要的軍饷尚沒拿到手,要是得罪了權貴們,估計皇帝李乾順都保不住他。
任得敬想要說幾句硬氣的話,哆嗦了半晌,最後的鐵青着臉,一甩衣袖憤憤離開。
馮棟才看傻了眼,見到任得敬吃癟,爽快是爽快,不免還是擔心。他哎喲一聲,苦着臉道:“岳都統,眼下這個節骨眼,要是得罪了西夏,官家怪罪下來,你我都得吃挂落啊!”
岳飛看了馮棟才一眼,他人不算太壞,只膽小不肯擔事,向來只求穩。這段時日,他也被折騰得夠嗆。
岳飛沒理會馮棟才,岳飛走過去在塌幾上坐下,閑閑招呼他:“外面冷,過來坐着吃杯茶吧。我最近喜歡吃清茶,你也吃上一杯,正好降火。”
寒風呼呼刮着,吹得營帳獵獵作響。馮棟才吃了一肚皮的風,又吃了一肚皮的氣,見岳飛不當回事,不免更郁悶了。
蹬蹬瞪走上前,馮凍才一屁股坐椅子裏,唉聲嘆氣道:“岳都統,你別怪我啰嗦。我仗着年長幾歲,還是要多說幾句。文武官向來不和,你被官家派到熙和路來,我卻是雙手雙腳歡迎,并無與你争權奪利之心。到處亂得很,有你這樣能打仗的兵守護,我簡直要拿你當祖宗供着。可你再強,能強得過官家去,還是得為自己前程多加考慮啊!”
岳飛不緊不慢撿了匣子裏的紗布,将茶粉包好,放進銅壺裏煮,道:“我是領兵打仗的,軍饷就好比你們文官手上的筆。若是沒了軍饷,我手中的兵,拿什麽去打仗。熙和路不太平,若是叛軍再打來,馮轉運使,你要我拿什麽去抵擋?”
馮棟才臉色變了變,煩惱無比地道:“西夏得了好處,邊關會安穩一段時日了。那些叛軍不成氣候,聽到你的名聲,暫且也不敢輕舉妄動。給軍饷的事情隐秘,沒幾人知曉,倒能瞞上一段時日。官家旨意中說了,會令巴蜀那邊給你籌措軍饷糧草,兩地離得近,等到了之後,一切就穩妥了。”
茶壺的水滾了,岳飛提壺倒了兩杯清茶,遞給了馮棟才一杯,沉聲道:“聰明人多得很,那麽多車的軍饷被西夏人拉走,哪能瞞得過去。”
煩惱一大堆,馮棟才反正都解決不了,只能幹脆不去想。
端起茶杯,望着裏面淡黃的茶湯,他湊在鼻前聞了聞,小心抿了口,嫌棄道:“清茶吃起來,寡淡得很,還是八寶茶好吃。岳都統何時喜歡這種茶了?”
岳飛笑笑,溫聲道:“一個友人喜歡這樣吃茶,她說這樣才能吃出茶本身的滋味。少些花哨,一切歸于本真。”
岳飛頓了下,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趙寰說,南邊趙構朝廷與他的那群朝臣,你争我奪,成日忙着争權奪利、就好比在糞便上雕花。花了大心思,臭不可聞又沒用。
他們若抛去種種聰明,只純純粹粹做一個人,大宋何至于此。
任得敬跟沒事人一樣,隔天又來了兵營催促,再吃了憋回去。
連着幾日,任得敬快與馮棟才一樣,在幹燥的臨洮,眼眶發青,臉油得能開間買油的鋪子。
所幸這天早晨,辎重總算到了,任得敬幾乎沒喜極而泣。
同樣長長舒了口氣的馮棟才,趕緊在離臨洮幾裏開外的僻靜處,與他交接清點。
岳飛默然站在一邊,看着一車車的刀箭,送到了前來押送的西夏兵将手上。
西夏兵臉上帶着得意,沖着他們輕蔑一笑,叽裏咕嚕說着西夏話。不用猜,岳飛也能知曉,他們口中絕無好話。
寒風肆虐,帶着雪子撲到臉上。岳飛沒感到冷,心頭滾動的熱浪與火焰,燒得他全身都痛。
趙寰說大宋疆土,當寸土不讓。眼前的西夏兵,他們與金人并無區別,曾在大宋燒殺搶掠,侵占大宋疆土。
如今,朝廷已經忘了不久前的恥辱,親自将精美的絲綢,瓷器拱手送上前不說,還給他們送上了,射殺向向大宋百姓的刀箭!
岳飛木然望着西夏兵們,帶着一車車的軍饷揚長而去,許久都沒有動。
馮棟才送走了瘟神任得敬,提着的心落回了肚子裏。他見岳飛直直立在風中,嘆了口氣,上前勸道:“走吧,忙了好半晌,咱們回城歇歇。瞧這鬼天氣,過會只怕得下大雪了。”
岳飛沉默着望了一會天色,手伸出去,碎雪從指縫中穿過。眉眼間,浮起隐隐擔憂。
過了片刻,岳飛悵然收回手,接過了親兵遞來的缰繩。翻身上馬,放馬由缰,由着馬随意在寒風中走動。
馮棟才上了馬車,掀簾看了岳飛一陣,沒有勸他,放下車簾,唉聲嘆氣了幾句。
他也一樣,面對着西夏兵,不敢吹牛會與他們拼死搏殺。可雙手奉上銀錢刀箭,還是覺着屈辱。
只這世道,上意難違,唉,他也沒法子喽!
從臨洮出關,到了西夏境內的甘泉堡,翔慶軍在此等候接收。
任得敬親自押送軍饷,天雖冷,他心頭卻暖哄哄的。這趟差使,他可是辦妥當了,回去定會受到賞賜提拔。
裝滿了軍饷的板車,車輪都陷入了泥土裏。任得敬掀開車簾,伸出頭去,前後打量,不禁嘲諷連連。
大宋越軟,西夏越不會當回事。趙構太急了,急得再想走上趙佶的老路,聯手金國滅大遼。
行駛了約莫大半個時辰,風雪越來越大,路途難行,馬已經不耐煩噴着響鼻。
任得敬看了下天色,估算着路程,下令到前面避風的山谷處紮營。
車馬陸續趕到山谷,西夏兵剛卸下馬,崗哨就發出了急促的訊號:“敵人來襲,敵人來襲!”
馬蹄踏在地上,山谷轟隆。凄厲的箭矢,蓋過了風聲,呼嘯而來。西夏兵還沒回過神,慘叫着中箭倒地。
任得敬瞬間吓得臉色慘白,揮舞着手臂,扯着嗓子喊道:“軍饷要緊,快套車,快套車!”
西夏兵人仰馬翻,無人聽任得敬號令,無頭蒼蠅般奔逃。
箭矢疾射之後,騎兵手持着大半人高的苗刀,沖進了混亂的兵營中。好似收割莊稼,苗刀所經之處,屍首遍地。
這群殺神!
任得敬怕得牙齒都咯咯作響,見勢不對,随手抓了匹馬,騎上打算趁亂溜走。
先保命要緊,先逃回西夏再說。就算丢了軍饷,憑着女兒在李乾順面前得臉,說不定還能繼續複起。
一匹高大的黑馬,悄無聲息來到了任得敬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任得敬恍惚擡眼一看,騎在馬上的小娘子,面孔雪白,眉眼淡然。
那股氣勢,好似撲面而來的暴風雪,任得敬哆嗦着,身下一片溫熱。他霎時瞪大雙眼,難以置信顫聲地道:“柔福帝姬!”
趙寰語氣平靜,答道:“我是正義軍統帥。”
完了完了!
任得敬悄然咽了口口水,眼珠子咕嚕轉動着,情急之下計上心頭,幹巴巴道:“原來是趙統帥。先前官家曾與趙統帥修書,想要與趙統帥交好,進行邦交往來。官家說,南邊朝廷沒出息,根本不配為帝,還不如婦人呢。趙統帥居然到了此地,怎地沒提前打聲招呼,我好趕緊向官家禀報。官家知曉趙統帥下來,不知如何歡喜,定會趕來與趙統帥一見。”
趙寰上下打量着任得敬,笑了下,道:“你叛變改做西夏人,做得還挺得心應手。”
任得敬愣住,一時摸不清趙寰的想法。他急得四下打量,統共千餘人的西夏兵馬,幾乎已快死傷殆盡。
北地兵馬,金兵都打不過,比起曾攻入西安州的西夏兵,還要狠戾數倍!
任得敬止不住地抖動如篩糠,那些到了嘴邊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哭着滾下馬,雙腿一軟,跪下不斷磕頭如搗蒜:“趙統帥饒命,趙統帥饒命啊!”
趙寰沒再看他,調馬離開。姜醉眉打馬上前,手上的苗刀揮出,砍向任得敬的頭。
任得敬慘叫着,腦袋歪向一邊,血跟着飛濺開。
姜醉眉一下又一下砍去,怒罵道:“無恥的叛賊,我跺了你!”
馮棟才回到衙門值房,這些時日實在太累了,一下癱倒在塌幾上。他吩咐小厮誰都不見,吃了兩碗八寶茶,很快就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小厮沖進了屋。比小厮慢一步的,是驚慌失措的臨洮府府尹,提轄等官員。
“轉運使,臨洮府城破了!”
馮棟才還沒回過神:“什麽?”
“轉運使,榷場被搶了!”
“轉運使,岳都統的兵營被圍住了!”
小厮與官員們,七嘴八舌道:“轉運使,下一步,就該到衙門來了!”
“衙門都是文官,又窮,不會來衙門!咱們自己趕着前去投降吧!”
馮棟才搖搖頭,看向屋角的沙漏,他回程後,統共只睡了不到兩個時辰而已!
擡手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臉上一陣疼,他沒有做夢。
西夏拿着軍饷剛離開,就迫不及待翻臉了?
還是趁火打劫的叛軍?
不急不急,岳飛有大軍___
可他沒了軍饷,已經被圍住了!
馮凍才腦子一片混亂,眼前陣陣發黑,嘶聲問道:“誰?是誰搶了榷場,誰破了臨洮城,誰圍住了岳都統的兵營?”
府尹嘴快些,響亮答道:“北地的趙統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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