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西北風小了些, 雪花卻越來越大了。如柳絮般,在半空打個卷兒,徐徐墜落, 在地上薄薄鋪了一層。

土黃雪白, 混在一起既髒又冷, 令人心煩意亂。

馮棟才卻恨不得下一場瓢潑大雪,好将自己埋了作數。

“這......,這成日就沒得個消停!”馮棟才哭喪嘟囔, 擡手搓了搓臉。

一切都亂了套, 他跟蒙眼的驢子一樣,轉了幾圈,頭暈了, 一屁股跌坐在了案幾上。

“轉運使,趙統帥的兵沒亂殺人,城內都好好的。”徐府尹見馮棟才六神無主了, 眨巴着眼睛安慰他。

馮棟才猛地橫過去, 一蹦三丈高,指着他狂噴:“沒殺人,沒殺人你就能不當回事了!趙統帥那是誰, 她可是在燕京,在北地!離西北遠着呢!”

“不遠, 平陽京兆離延安府, 鳳翔府都近。”徐府尹步步後退, 讪笑着辯解。

鳳翔府與延安府,再加上臨洮, 幾地加在一起,等于沿黃河一帶, 全部歸到了趙寰的勢力範圍。

馮棟才思及此,腦子嗡嗡響,憤怒淬道:“蠢貨!離得近,莫非還是好事?”

賀提轄插嘴道:“如此一來,西夏、金國與南邊朝廷的邊關,就隔着北地的疆土。兩國要來犯,也打不到朝廷的地界,難道還不是好事?”

馮棟才氣得眼前發黑,罷了,不能計較,他們兩個都是蠢貨!

眼下南邊朝廷的勁敵,已不是西夏,更不是金,而是趙寰。

端瞧着徐府尹與賀提轄的反應,他們壓根不認為趙寰打過來有何不對,更不見驚惶。

正義軍不敢稱民心所向,至少也是衆望所歸。

岳飛的兵沒了軍饷,至于熙和路的廂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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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西路以前有李孝忠,一心抗金,積極募兵勤王,上書彈劾丞相李綱不知用兵。

結果他被追捕到處躲,名字都沒保住,改成了李彥仙才躲了過去。

李孝忠不死心再次從軍,一心守護趙氏皇室江山,堅守孤城,彈盡糧絕而亡。

陝州知州李彌大力主抗金,為了西北防務殚精竭慮。可惜被叛軍連累被貶,後雖留在中樞,深陷各方權勢鬥争中,幾經起伏。

有本事能打仗的,要不自己扯旗幟占山為王,要不被調入了南邊朝廷中樞,幾乎無人能落到好結局。

沒錢沒糧沒軍饷,也沒能打仗的将士。馮棟才心頭的一腔郁悶與悲憤,倏地就散了。

“城裏情形究竟如何了?”馮棟才問道。

徐府尹與賀提轄等人面面相觑,道:“一切安好,趙統帥的兵丁不擾民,還關心百姓。見百姓出來看熱鬧,還好言相勸,說是天下雪了,外面冷,在家中呆着別亂出門。”

馮棟才哼了聲,道:“她倒真是愛民如子。”

徐府尹順口接道:“北地向來都如此,大宋朝報上所言不虛。”

馮棟才剜了他一眼,腦子轉得飛快。

熙和路衙門總得要有人做事,他得去看看,見機行事。

馮棟才命小厮去拿了大氅來,道:“兵營且不管了,先去榷場瞧瞧。”

徐府尹與賀提轄心裏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忙應下随着他出了門。

榷場接到朝廷旨意後,緊趕慢趕匆匆修成。為了方便,就建在驿站左鄰。土牆瓦頂,勉強能擋風雨。

馮棟才一行到了附近,遠遠就見到從大門口,車馬陸陸續續駛出來。

車夫蒙着頭擋風雪,揚鞭駕車。車輪吱呀,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車轍,看上去裏面裝着重物。

馮棟才掀起車簾打量了一陣,百思不得其解,讓小厮停車。他下去攔了一輛馬車,問道:“你們這是要去何處,裏面情形如何了?”

車夫人老實巴交,見到馮棟才的官服,緊張得結結巴巴。

這時車裏的東家見狀,趕緊下來,上前拱手見禮:“原來是指揮使,不知指揮使有何事?”

馮棟才再問了一遍,上下打量着穿着錦緞的中年男子,他看上去神色如常,好似無事發生。

先前不是說,榷場被趙寰搶了嗎?

男子答道:“姜府尹說了,我們是大宋的商隊,與西夏人做買賣,是在給西夏人送刀。要賺銀錢,大宋有的是機會。比如北地,那邊快過年了,今年地裏有收成,地界太平了,哪愁沒買賣做。我們,”他伸手朝前後車馬一指:“正趕去北地呢,生怕去晚了。”

原來如此!馮棟才恍然大悟。不過,姜醉眉為何來到了此地?

馮棟才且将姜醉眉放到一邊,問道:“那西夏的買賣人呢?”

男子嘿嘿一笑,道:“西夏人咱可管不着,聽話的,就能留條命。不聽話的,就得倒黴了。轉運使,若沒事,在下就告退了。”

馮棟才擺了擺手,男子見禮告退,車夫駕着馬車駛離。

跟着下車一探究竟的徐府尹與賀提轄,袖着手朝大門口打量,見到守在門口的兵丁,驚慌地道:“那邊有兵守着!”

蠢!沒兵如何能鎮住人。馮棟才斜了他們一眼,穩了穩神,擡腿朝大門走去。

守衛的兵丁早已進去禀報過,馮棟才他們到了門口,兵丁并未攔着,只警惕地打量了幾眼,便放了他們進去。

原本用于驗貨物交易的大堂裏,此時熱鬧又有條不紊。男男女女在忙着清點貨物,裝箱貼封條。

屋子東南角,擺着幾張案幾,幾個小娘子在奮筆疾書。在案幾前,排了好些西夏裝扮的人。

屋子西北角,一群西夏商人被剝掉厚衫,只穿着單薄的裏衣。他們嘴裏塞着布巾,被捆在一起,凍得簌簌發抖,臉都青紫了。

除此之外,屋裏還飄着血腥味。順着氣味尋去,在窗棂下,幾具屍首就那麽随意堆着。

馮棟才好半晌才艱難收回了視線,心止不住砰砰跳。

趙寰愛民,但她絕不是菩薩!

幾人站在那裏,所有人都在忙碌,無人理會他們。過了好一陣,才有個小娘子空了,上前打量着他們,道:“瞧你們身着官服,應當是熙和路衙門的人吧?”

馮棟才忙道是,“我是熙和路轉運使,敢問趙統帥可在?”

小娘子客氣曲膝見禮,道:“趙統帥不在,姜府尹在這裏。不過她在忙,馮轉運使且稍等,我去替你禀報一聲。”

馮棟才下意識道了謝,待小娘子離開之後,徐府尹與賀提轄一并上前,不解問道:“為何是姜府尹來了臨洮,聽說她在相州管着衙門事務,領兵的乃是林将軍啊!”

先前馮棟才也疑惑不解,這時腦子倒靈光乍現,郁悶地道:“姜府尹只怕是要升官了。”

兩人沒明白,正想再問,這時身着戎裝的姜醉眉,從門外大步走來。

幾人忙看過去,見她面容姣好娟秀,舉手投足斯文有禮,眉眼間卻透着冷硬,氣質十足。

姜醉眉眼神淩厲,掃了幾人一眼,然後目光落在馮棟才身上,道:“你就是熙和路轉運使?”

馮棟才忙道是,拱手見禮,剛要開口,姜醉眉已經語速飛快道:“我忙得很,所以就不寒暄了。首先,正義軍占領了臨洮,接下來,熙和路都會屬于我們。你們是趙狗的官員,一心效忠他的,趕緊回去收拾行囊離開,我們絕不攔着。”

馮棟才從沒見過如此幹脆的命令,一下傻了,不禁看向徐府尹與賀提轄。他們兩人同樣滿臉呆滞,還沒回過神。

姜醉眉沒理會他們,指着大堂,簡要介紹了下,道:“在排隊的,是降服大宋的西夏人,我們在給他們立戶帖。那邊的屍首,是叫嚣着要我們放下刀箭,跟了他們,會好生疼愛我們,不知死活的臭男人。被捆着的這些,是嘴巴比骨頭硬的。挖礦缺人手,他們嘴皮子厲害,正好拿來用。”

這般快!

不管以前還是現今,朝廷做決斷,各黨得經過許久的争吵,許久都拿不出個章程。

馮棟才腦中亂哄哄,理不清個頭緒,忐忑不安地道:“姜府尹,此事甚是重大,可否容我們回去想一想?”

姜醉眉滿不在乎地揮手,道:“回去吧,只是不要回衙門了。衙門的章,賬本戶帖等等,都要留着,敢毀掉一點,就砍你們身上的一部分來填補。我忙得很,沒空說閑話。走吧,走吧,這裏冷,你們也別在這裏耽誤事了。”

馮棟才驚恐萬分,又徹底傻了眼。

不過三五句話,他們就被打發了。而且,姜醉眉的态度清楚明白,不接受任何商談與條件。就算他們願意留下來,還得看北地要不要。

馮棟才深深覺着,他們被嫌棄了。先前的那點拿捏心思,瞬間沒了用武之地。

姜醉眉的意思,就是趙寰的意思。雖是如此,馮凍才還是想掙紮一下。

見姜醉眉準備離開,馮凍才急急上前兩步,道:“姜府尹,我可能見見趙統帥?”

姜醉眉腳步微頓,轉頭似笑非笑看着他,道:“你想見趙構,就能随意見了?趙統帥可是忙得很。不過,你想要上戰場收複西夏失地,抗金殺敵,倒可以從軍加入正義軍,不僅可以與趙統帥相見,說不定還可以與趙統帥并肩殺敵。”

打也打不過,以前官場的那套,在趙寰的領導下,完全不适用。

馮棟才徹底呆住,肩膀塌下來,徹底萎了。

岳飛的主帳裏,吵鬧哄哄。

張憲等親信知曉前因後果,臉色沉重坐在那裏沒動。其他如王貴,傅選等人,漲紅着臉,怒道:“都統,我們就這般束手就擒了?北地的兵中,可是還有好些娘們兒!我們被一群娘們兒打敗了,等到傳出去,我們哪還有臉?”

姚岳氣得一拍案幾,罵道:“女人向來心腸歹毒,水性楊花!趙寰那娘們兒,虧她還姓趙,連父兄都不放過,以後她哪有臉面對趙家祖宗。又好比那劉氏,都統待她哪裏薄了,她不但......”

岳飛神色冰冷,董先見狀忙住了嘴,尴尬了下,轉而大聲道:“我們此次敗了,如何向朝廷交待?”

董先憂心忡忡,道:“丢失了臨洮,壞了與西夏的邦交。朝堂上那群文官,豈會放過都統,定會在官家面前參上一本。”

岳飛從匣子裏,取出趙構的旨意甩在他們面前,沉聲道:“打,如何打?我們的刀箭,本不該對着大宋同胞,更不該奉到殺了我們千萬同胞,占去我們疆土的敵國手上!”

王貴走上前取了旨意一看,先前的憤怒,被堵在了心口,默不作聲将紙遞給了旁邊的傅選。

等到諸将看完旨意之後,屋內安靜了下來。

趙寰的兵只有區區兩三千,卻圍住了他們幾萬人的兵營。

可趙寰的這幾千人,他們沿着兵營,每隔一段就駕着一架床弩。床弩後面,堆着密密麻麻,散發着比天氣還要冷的弓箭。

他們是不願意屈服,可肉身凡胎,如何能抵得過鐵箭刀槍。

岳飛沉聲道:“我們來到臨洮,乃是為了鎮守邊關。定邊被西夏占了去,大宋的疆土一退再退。如今的邊關,可不是以前的邊關。”

王貴猶豫了下,問道:“都統,姓趙的總不能一直圍着我們,她究竟意欲為何?”

岳飛眼神沉沉,掃了屋內衆人一眼,道:“身為兵,自當守國門,衛社稷江山。趙都統殺金賊,驅逐西夏,還百姓太平日子,她向來所行之事,皆不過如此。她欲如何,等她來找我,便能知曉了。”

大家神色各異,懷着心思離開。

沒多時,趙寰就閑庭信步,走進了神武右軍的兵營。

岳飛穿着粗布常服,坐在塌幾後,正在提壺斟茶,見趙寰進門,笑着招呼道:“來了,快過來吃杯熱茶。”

“岳都統好興致。”趙寰走上前,解着身上的大氅,笑着道。

岳飛遞茶的手停在了半空,将茶杯放下,起身接過趙寰脫下的大氅放好,閑閑道:“我沒了軍饷,兵營又被你圍住,下雪天,只能圍爐煮茶了。”

趙寰笑了,坐下來看了眼案幾,嫌棄地道:“就只有茶,連幹果子都沒一碟。岳都統,你簡樸得過了些。”

岳飛走回去坐下,取笑她道:“比不過趙統帥,在陸家園子一擲千金。”

趙寰哈哈笑道:“那次可是将我身上所有的銀錢都花完了,不過,現在我錢袋又鼓了起來,從西夏那裏得了不少錢財。”

岳飛遞了茶給她,道:“都穩妥了?”

趙寰捧着溫暖的茶碗,舒了口氣,道:“眉娘子在忙着,她做事幹脆利落,比我考慮得少了些,應當很快就能辦妥當了。”

岳飛不解,擡眼看向趙寰。她笑盈盈解釋道:“她是快刀斬亂麻,真用刀斬。先前我聽說馮棟才他們去了榷場,應當也被她解決掉了吧。”

想到馮棟才他們的習性,岳飛不禁沉默,片刻後道:“馮棟才算不得壞人。”

趙寰笑了下,幹脆道:“岳都統慈悲,對誰都懷着三分善意。壞不壞倒是一回事,關鍵是,他能不能适應北地的做事方式。我恨透了黨争!”

岳飛聽到趙寰沉下去的語氣,不由得擡眼看向她,問道:“你讓姜醉眉前來,是要她做轉運使?”

趙寰點頭,道:“陝西六路的轉運使!”

陝西路如今只剩下了四路,兩路在西夏手上。他怔了下,問道:“何時出兵?”

趙寰不緊不慢道:“越快越好,西夏那邊一得到消息,肯定會派翔慶軍出兵、遲早的事,我們得打他個措手不及。正好,奪回幾城失地,就當過年慶賀了。怎樣,岳都統,你可願意領軍?”

岳飛無奈,道:“我如今可還有何選擇?”

趙寰沖着他笑,問道:“你底下的部将們太過複雜,他們可會同意你的打算?”

岳飛的兵将來源複雜,比不得太平時的兵将。在有共同的利益與目标時,他們能聽岳飛的號令。

若是等到有更大的利益時,他們就能背叛他。趙寰絕不允許,悲劇再次發生。

這也是趙寰要圍岳飛兵營的原因,她信岳飛,卻不信他的部将。

岳飛想起先前他們的反應,斟酌了下,坦白地道:“我還得與他們商議。”

趙寰遞給他一張紙,道:“他們不行,他們不能留在軍中。我要把他們帶走,去審訊。”

岳飛怔了下,伸手接過紙,看到上面寫着一長串名字:“王貴,王俊,傅選,董先,龐榮,姚岳”,全部是他麾下的得力将領。“注”

前世時看到這份名單,趙寰就很生氣。這些人背刺岳飛,陷害忠良,老天無眼,居然讓他們得到善終。

雖說這輩子他們沒來得及行惡,但人的本性不會變,他們絕不能繼續留在軍中。

岳飛是真正心懷大義,那批軍饷,是他拖延了,等着她從北地調兵趕來。

當時在陸家園子,岳飛對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他只打金賊與西夏,還大宋河山一片安寧。

她們從浣衣院殺出來,要向抛棄她們的大宋讨要一份公道。

抛棄了岳飛的大宋,這份公道,她一并替他讨了吧。

趙構,秦桧,萬俟卨,張俊......

趙寰解釋道:“巨野那一站,我當時就想問,你的部下可會趁機誣陷你。後來又一想,畢竟是你兵營的事情,我不好插手,趙構還急需你,不會對你如何。此次不同以往,無論是抗金還是打西夏,與趙構的想法截然相反,等于與南邊朝廷徹底決裂。他們要升官發財,在南邊朝廷容易,在北地,就得收着了。他們會令你的軍心不穩,若是在戰場上倒戈,不僅給你帶來沒頂之災,還會令其他的兵陷入災難。”

岳飛腦中閃過平時他們的種種舉動,互相并肩作戰的日子,神色糾結,陷入了兩難之中。

趙寰平靜地道:“岳都統,我敬仰你的忠,佩服你的義。你是君子,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你從軍是為了保家衛國,免得天下生靈塗炭。只要你堅持這點,就能無愧于心。”

岳飛手握着紙,直覺猶如千斤重。這份名單,只怕是她費了心思,收集了許久。他信任趙寰,她不會害他,更不會無的放矢。

趙寰沒有催促,自顧自吃茶。

岳飛終于放下紙,誠懇地道:“趙統帥,他們是我的同袍,留他們一命,放他們離開吧。無論他們以後會如何诋毀我,我都不悔。你先前對我說,我們都選擇了一條最難的路。既然難,哪能不遇到風雨。我只無愧于心,無愧于天地,哪怕是死,又有何懼!”

趙寰胸口滾燙,鼻子直發酸。

這就是岳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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