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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情緒空前高漲, 吳玠次日一早就前來與趙寰道別。兩人商議之後,馬不停蹄趕往了仙人關。
虞祺也顧不得過年了,令小厮連夜替虞允文收拾行囊, 天一亮, 就迫不及待将他趕回燕京。
張浚與趙開他們兩人, 幾乎一夜沒歇息。馬車來往奔波,分別上門拜訪了衙門的一些官吏,以及世家大族。
臨近新年, 衙門即将封筆。官員們也閑了下來, 不見以前的忙碌,在相熟的鋪子,通過茶湯早點之後, 方不緊不慢陸續到來。
張浚與趙開只略微歇了一覺,洗漱之後早就到了。吩咐小厮将所有官員都召集了起來,直接宣布了巴蜀歸順趙寰的消息。
衆人頓時嘩然, 禁不住竊竊私語。
有聰明的人, 發現好些官員都如老僧入定般,毫無反應。
議論聲,漸漸小下來。
也有那不服的, 若在南邊朝廷有關系的侯少尹,一跳三丈高, 扯着嗓子叫嚣道:“張宣撫, 你可是打算叛變了?在成都府, 你雖然官職最大,卻無法一手遮天!你得問問我們, 我們都是忠于朝廷,一心為了大宋的忠臣!叛賊得誅九族掉腦袋, 你自己投靠北地,我們攔不住,可不能拉着我們陪你一起送死!”
張浚神色坦然,淡然道:“此話從何說起?何為忠,何為義,你終是未曾認識清楚。平時你的差使就應付了事,考評為下下等。這少尹,你不當也罷!”
立即有孔武有力的漢子上前,将侯少尹拖了下去。
若是換作以前,得上報朝廷,經過吏部丞相們的決定之後,方能将官員革職。
如今不比以前,南邊朝廷混亂,北邊統帥趙寰就在此,授意張浚全權處置,将那些迂腐,以及屍位素餐的全部清理出去。
她要的,是清朗的衙門。
等下趙寰就會到來,各家推出來的娘子們,已經緊張又期待地等着。
侯少尹跳着腳,大罵道:“好你個張浚,真真是大膽包天!官家啊,你錯信了人,張浚狼子野心,與北地早有勾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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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浚眼都未眨,只當沒聽見,朗聲到:“大家同仁一場,我不想做得太難看。反正快過年了,你們暫且回家中,就當是早些休沐。待到諸位想清楚之後,年後再回衙門當差就是。”
衆官吏神色變換不停,憤恨,不甘一一閃過。張浚眼瞧着,吩咐捕快将幾人半勸說,半拖拽了下去。
成都府衙一夕之間變了天,張浚與趙開大刀闊斧,将衙門清理個遍。
城內,風聲鶴唳,暗流湧動。
趙寰在午後進到衙門裏的時候,見到一切井井有條,颔首誇道:“辛苦兩位了。娘子們都來了嗎?”
張浚忙道:“來了來了,早已在值房等着呢。”
趙寰随着他們進屋,裏面坐着的娘子們,嗖地站了起身,盈盈見禮。
望着眼前忐忑,又期盼的一張張面孔,趙寰臉上浮起了笑,颔首還禮,戲谑道:“諸位請坐吧,我不吃人,別害怕。”
聽到趙寰打趣,衆人勉強松了口氣,等到她坐了,方一一落座。
張浚給趙寰介紹了衆人,趙寰極為認真聽着,與她們在分別打招呼。
張浚夫人任慧娘,吳玠夫人娘家內侄女楊蠻兒,趙開的女兒趙玉娘,虞祺同族的侄女虞卿。加上衙門提轄等官員的家人親戚,共計十餘人。
幾人的家族中,絕不會只有這十餘個娘子讀過書。她們能走到前面,估計也是經過了一番思量與掙紮。
畢竟以前沒有先例,各家自有自己的考量,先推了她們出來一探究竟。
能走出來就是好事,趙寰也沒計較,起身道:“我們先去庫房吧,等下給你們仔細講解要做的事情。”
衆人起身去了放置賬本等文書的庫房,在衙門負責錢糧戶帖的官吏們,經過了上午的風波,心中驚疑不定,早早就侯着了。
趙寰站在臺階上,目光緩緩掃過衆人。她面色尋常,這一眼看來,好奇偷瞄的官吏們,陡覺着頭皮一緊,慌忙垂下了眼簾。
與以前那樣,趙寰沒有咄寒暄,先清楚明白定了規矩,道:“有娘子們前來與你們在衙門□□事,諸位以前應當沒遇到過此種情形。不要緊,以後你們就習慣了。”
娘子們端正肅立,聞言不由得激動又興奮。
這才開始啊,她們還有以後呢!
趙寰略微停頓,突然加重了語氣,臺階底下的所有人,身子下意識繃緊了。
“我先說幾點要求:首先,不許言語,動作上騷擾娘子們。一經發現,立刻重罰。其次,你們是積年的錢糧官員,擅長衙門的各種文書,戶帖以及理帳。娘子們初次接觸,起初時會有些生疏,得勞煩你們指點一二。她們都讀過書,很快就能上手。你們亦不要嫌煩,因着事務繁重,沒她們幫忙,你們得十二時辰不歇息趕工。真要算起來,還是她們在幫你們。好了,我先說到這裏,先進屋再說。”
衆人聽完,擡腿跟在了趙寰身後。表面上看起來恭順,無人出聲,暗自卻不以為然。
不過是些管着後宅中饋,懂得些柴米油鹽的娘子罷了!
衙門差事複雜,賬目繁多,她們能學會才怪!
待到她們出了差錯,釀成禍事,看趙寰如何下得了臺!
管着庫房的小吏成曹,他躬身立在門口,點頭哈腰道:“趙統帥,在下将屋子裏已通過風,只庫房不常開,裏面塵土重,你且慢着些。”
趙寰道了謝,擡腿進屋,果真一股塵土夾雜這黴味襲來。她呼吸微頓,掃向裏面密密麻麻堆着的賬本冊子,苦笑着道:“還真是多啊,得抓緊些了。外面要亮堂些,張宣撫,你差人去擡幾張長案幾擺在門邊,拿些未裁過的紙與筆墨紙硯過來。”
張浚稱是,午後來到衙門的虞祺,也跟着一起去幫忙。
案幾很快擺好,周男兒與許紅杏上前,兩人打開卷軸,将趙寰繪制的格式展現在衆人面前。
趙寰指着紙,介紹道:“一共往前查十年,分州府,年份,田産,稅收,人口,當年的災害等。數目得準确,字跡清晰工整。”
張浚思索了下,不解問道:“趙統帥,這些每年衙門都有統總,為何還要重新做一份?”
趙寰坦白道:“我要最初的數目,且沒有差錯的數目。”
這就是要查老底了!
一般來說,田産買賣有契書,衙門也有相應的賦稅收入。環環相扣,若是對不上,肯定有人從中做了手腳。
哪怕是衙門将賬目做平了,拿着核對過原始數目的賬本,再去下面核實。
丈量田畝,拿戶帖去一戶戶比對,做得再天衣無縫的帳,都得露出馬腳。
只是在以前,彼此都清楚中間的貓膩,官官相隐,大致差不離就行了。未曾有人會從頭,一張張契書,戶帖開始查。
趙寰見他們中間有人臉色變了,只淡淡道:“究竟缺口有多大,我總得心中有數。你們且記住,任何的建言,各種施政綱領,必須有詳實準确的數目做支撐。否則,只憑着想當然,一起都是空談!”
聽到趙寰沒有要算賬追究之意,好些人微不可查松了口氣,不免得更加謹慎了。
趙寰詳細提出了要求:“大家分成三個隊伍,一個隊伍統計人口,一個隊伍統計田産,一個隊伍統計賦稅。”
張浚夫人任慧娘兒年紀長些,見到娘子們都有些束手束腳,主動走上前幫忙:“玉娘子,你算學好,去賬目那邊。虞小娘子寫得好,去戶貼那邊做登記......”
按照每個娘子的擅長,任慧娘很快做好了安排。趙寰眼瞧着,朝她贊許一笑。
任慧娘得了鼓勵,那點不安一下消了。她朝張浚看了眼,得意地揚眉。
張浚無奈搖頭,任慧娘對他歸順北地很是贊同。一聽他提及此事,雙眼一亮,直呼她要來衙門做事。
任慧娘脾氣爽利,他不過些許遲疑,她就不高興了,怒道:“你攔着我作甚?年關将至,盡是些筵席,你送我年禮,我回你年禮的事體。年年如此,累得人手指都提不起來,過年過節都要脫一層皮去!今年不同以往,趙統帥來了成都府,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我就端看誰家還能安生吃酒!”
“北地的府尹官員們,好些都是娘子,我真真是羨慕得緊。自小我也讀書,四書五經無一不通,比你可不差。只我是女兒身,不允許我科舉考試,不然,誰考得好,誰考得壞,還兩說呢!賬本?我管着中饋,府裏的賬目,都得經我的手眼,一根燭火都沒出過差錯!”
張浚被任慧娘噴得插不上嘴,只得随了她去。
戶帖賬本等被搬到了案幾上,屋子裏塵埃飛揚。興許是開始時還有些不熟,都拘謹着,大家的速度很慢。
趙寰也不催,只在他們之間慢慢走動,細聲細氣指點一二。
趙開虞祺他們也上前幫忙,不時出聲指點。
娘子們都在家中學過中饋,懂得管賬,一通百通。戶貼等都有制式,比起寫詩的平仄,要簡單明了數倍。經過指點,娘子們很快就熟練起來。
張浚等人在一旁端看着,從最初的疑慮,變成了驚詫。
其他的官員們亦如此,對趙寰讓娘子們來做事不以為意,變成了忐忑不安。
他們所做的實際差使,并不那麽高深,哪怕娘子們沒考過科舉,也能做得頭頭是道。
張浚突然想到趙寰曾随口說了句話:“若要講做賬,鋪子裏的賬房師傅,他們完全能進衙門做事,哪怕是戶部的差使都不在話下。只一道科舉考試,将他們攔住了。”
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憶起了以前在讀書時,有同窗擅長算學,喜歡觀星,預測天氣。
可惜,讀四書五經時,靠着死記硬背尚能對付過去。只策論文章寫得一塌糊塗,結果名落孫山。
眼下的科舉,是否真替國家選取了棟梁之材,張浚在心底,已經産生了微微的動搖。
趙寰待到大家都慢慢布上了正軌,對張浚三人道:“将廟宇道觀的度牒,賦稅拿出來,我們統計一下。”
三人一下驚了,互相看着彼此,皆面露驚駭與擔憂。
照着大宋的律令,并非人人都能随便剃度出家,必須要有朝廷的度牒。每張度牒,需要向衙門上交近兩百貫錢。
出家人犯了事,哪怕是殺了人,皆免除律法處置。寺廟的田産,也不用上交賦稅。
在大宋立國之初,度牒發放還比較嚴格,後來就漸漸松了。
衙門官員有好處可拿,大宋寺廟的出家人愈發多。度牒貴,有好些人将頭發一剃,便充作了出家人。
寺廟靠着田産,香火銀,勢力越來越大。收留江洋大盜,藏污納垢比比皆是。
趙寰現在沒空理這件事,微笑道:“我先看看,還是那句話,總得心中有數。”
三人這才松了一口氣,前去拿了寺廟的度牒與賬目來。趙寰飛快翻了一下,笑道:“還真是有意思,在以前太平豐年時,衙門發放的度牒還要多一些。近幾年,卻越來越少了。如何想,都不應該啊!”
趙開嘆了口氣,老實道:“不敢瞞趙統帥,度牒雖少,寺廟裏的出家人,卻愈發增多。我今年去了城東的安城寺燒香,每次都見着寺裏多了好些陌生的面孔。一來,好些百姓日子過不下去,賦稅太重,幹脆将田産捐給了寺廟,做了出家人。二來,度牒錢太貴,拿不出錢財的,便去廟裏做了苦力,求得一口飯吃。還有好些,他們度牒是真,只沒入衙門的賬。”
趙寰唔了聲,道:“不僅僅是成都府,全大宋差不多地方,皆是此種情形。北地只有燕京的寺廟清理了一部分,其他地方,我還沒能騰出手來解決。不過,這件事不能拖了。”
虞祺想了想,語重心長道:“寺廟裏不乏亡命之徒,好些身上都背着人命。比起拖家帶口的百姓,他們沒了顧忌,又人數衆多,一旦反了,只怕被南邊借機做文章。趙統帥,此事甚是重大,得三思再三思啊!”
煩心事真是一件接一件,趙寰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我倒不怕南邊會趁機挑事。趙構窮得很,寺廟比他住的地方都氣派,以他的小心眼,哪能容得下去。”
幾人一聽也是,擰眉沉思起來。
趙寰道:“寺廟中不乏誠心向佛,一心為善之人。他們見到佛門淨地被玷污,肯定會阻攔。擋了他人的道,他們哪還有活路。可信衆并非如此想,他們沒了期盼,日子過得苦,總得有些寄托,盼着來世能出人頭地。還有好些世家大族,牽連甚深,得了不少好處。那些人會慫恿信衆鬧事,這才是最令人頭疼的地方。”
絕大部份香客都是無辜百姓,包括趙開他們在內,都會去廟裏燒香拜佛。請廟裏和尚做道場,辦法事。
趙寰手指點着案幾,沉吟片刻,道:“這件事,我打算讓寒寂出面處置。”
張浚愣了下,道:“在下聽過寒寂的大名,他出面的話,只怕難以服衆。”
趙寰微笑道:“寒寂雖說出自先遼蕭氏,又領兵打過仗,算不得真正的和尚。但他出家多年,對廟裏的那些彎彎繞繞,遠比你我熟悉。由他來處理,可能比你我都要省事些。不過,這件事得放一放,我回到燕京之後,再與寒寂商議過再做決定。”
她擡頭四望,天色不早,屋內已昏暗下來,道:“今日先到這裏吧,到處都是紙張,不好點燈。你們也要注意些,仔細防着走水。”
張浚忙說是,揚聲道:“天黑了看不清楚,別出了差錯。大家收拾歸整一下,先行回去吧,待明日再來。”
衆人紛紛應了,收拾好筆墨紙硯,賬本冊子,陸陸續續往屋外走去。
趙寰等到衆人離開,踱步在周圍查看了一翻,仔細叮囑了成曹,與張浚幾人吩咐了幾句,方上馬車離開。
夜裏約莫寅時初,正是萬籁俱寂時。周男兒急急進了屋,焦急地道:“二十一娘,張宣撫來了,說是庫房起了火!”
真起火了啊,手腳還真是快!
趙寰笑了下,一下坐起身,抓起衣衫往身上套,問道:“都燒完了?人呢,抓到沒有?”
周男兒答道:“張宣撫說,庫房幾乎燒得一幹二淨。放火之人有人接應,他們都跑了,趙使司已帶人去追了。”
趙寰下了床,去随意洗了把臉,吩咐道:“牽馬來,去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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