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這場戰役他不能輸。◎

熟人之間最怕撕破臉皮,親人之間最怕互相指責。

沈妍自認不是什麽不知趣的人,卻令場面難堪到如今的地步,多少有點唏噓。

說到底,人的忍耐性還是得有個度的,人與人之間還是得保留必要的謊言,否則真相揭穿,只會令人窒息、難堪。

這通電話被一陣漫長、震驚的沉默取代,嘟嘟兩聲,那頭啪地挂斷電話,結束這段無意義的對話。

戰場裏,沒有哪個主将會為敵軍惋惜,只會痛恨自己沒有趁火打劫,令其全軍覆沒,以此班師回朝,深受嘉獎,升官發財。

可是這不是血淋淋的戰場,也不是争奇鬥豔的名利場,這是兩個有血緣牽絆的人在互相揭短、指責。

誰贏都是輸。

航班抵達北京首都機場已經深夜,周肆拒絕謝遠的專車接送,打了個出租車直奔大院。

路上他疲憊不堪,眼皮重的快要坍塌,即便努力控制阖眼就睡的可能,依舊效果甚微。

他深知,接下來迎接他的是一場硬仗,他逃不開,也不能躲。

要是此刻回避,日後有的是時候令他後悔,不到萬不得已,這場面他不會讓其發生。

路上他想了無數個方案,腦子裏排練了無數次談話技巧,最終發現,他用在生意場上的東西完全無法發揮。

這場戰役新鮮刺激、危險重重,需要他小心翼翼面對,不敢有一絲一毫大意。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場戰役的女主人此刻與他同一個戰營,他并非孤軍作戰。

想到這,周肆勾了勾嘴角,掏出手機,主動給沈妍發了個定位,告訴她已經安全抵京。

那頭沒有及時回複,周肆等了幾分鐘,又默默揣回手機,繼續想着接下來的事兒。

出租車沒有登記牌照無法踏入大院,周肆沒去折騰安保室,付完車費,下車繞到後備箱,提着行李箱往裏走。

安保室老張在執勤,瞥見周肆的身影,連忙關切問他去哪兒了,怎麽這麽晚過來?

周肆遞了根煙,簡單寒暄兩句,謝絕老張幫忙提行李的請求,拖着行李箱,神情散漫地往裏走。

到周家大院門口,他站在鐵門前,習慣性地回頭看了眼斜對面的沈家門,鐵門鎖得嚴嚴實實,只剩兩顆壁燈發着羸弱的光。

周肆沒着急進門,将行李箱丢在一邊,獨自點了根煙抽。

煙霧缭繞,逐漸模糊他的視線,周肆捏着煙,對着沈家二樓某個昏暗的房間阖了阖眼皮,掐滅燃了一半的煙頭,轉頭摁下周家的門鈴。

好巧不巧,周盛清開的門。

這個點按道理,他人要麽在外面應酬,要麽已經息下,很少這麽穿戴整齊地出來。

鐵門緩緩打開,暴露出周盛清完整的臉,似乎沒想到摁門鈴的人是周肆,對方一臉驚訝,上下掃視一圈周肆,忍不住疑惑:“沒家裏的鑰匙?”

周肆提上行李箱,沒什麽表情地回複他忘記帶了。

老太太最近記性不太好了,周盛清怕她出去忘記帶鑰匙,特意換了把智能門鎖,錄了她的面部識別,換完還不忘給周肆寄了把鑰匙,讓他有空回來錄一下指紋。

周肆那段時間忙得抽不開身,把這事兒忘得一幹二淨,這才有到自己家門口還進不去的事兒發生。

察覺到周肆狀态不對,周盛清跟在後面欲言又止好幾次。

将行李丢到客廳一角,換上拖鞋,周肆回過頭,神情格外認真地問周盛清能不能聊聊?

周肆哪用這口吻跟他說過話?小時候不懂事,雖然畏懼他,私底下卻是滿滿的不服氣。

長大後有了自己的風骨,看他越不順眼,每次遇到要麽無話可說,要麽針鋒相對,很少有溫情時刻。

逢年過節被迫湊一堆兒,他也敷衍應付過去,讓他這個當父親的毫無用武之地,不知道是否年紀大了,或是這輩子只他這一個兒子,周肆的疏離令他頭疼不已。

如今見他這般說話,周盛清大跌眼鏡,幾乎懷疑眼前的兒子到底是真是假。

周肆沒給周盛清質疑的空間,說了句半小時後書房談,便提着行李箱上樓洗漱。

奔波勞碌兩個月,周肆雖然不曾有怨言,可身心俱疲。

洗完澡,換了套幹淨衣服,掃視一圈許久不住人的卧室,瞥見書架上的獎杯擦得亮堂堂的,沒有一點蒙塵的跡象,周肆眉尾不自覺地動了下。

老太太有特意交代,他若不在家,不許有人去他的房間逗留、休息。

平日打掃衛生都是老太太親自動手,可老太太上半年老年癡呆症嚴重,已經記不清這些,除了老太太,是誰打掃的?

周肆心裏隐約有個答案,卻又不敢斷定。

他濕着頭發出去,剛好碰到上樓的周盛清,周盛清看他十月的天還穿着短褲短袖,再看他頂着一頭濕噠噠的頭發,皺了皺眉,轉身走進二樓公用衛生間,從收納櫃裏翻出一條嶄新的毛巾遞給他擦頭發。

周肆随意擦了幾把,而後搭在肩頭,叫了周盛清一句,讓他去書房談事。

周盛清時隔多年,再次聽周肆叫一聲爸,一時間忍不住熱淚盈眶。

父子間哪有什麽隔夜仇。

縱然再有龌龊,也不該老死不相往來,或者視對方為無關緊要的陌生人,遇到生老病死,還是最親近的人才為之擔心、後怕。

想通這點,周盛清心裏越發不是滋味,急忙攏起笑臉答應周肆。

父子倆十幾年來難得有如此和諧的瞬間,兩人一前一後進到書房,周肆阖上書房門,主動坐到周盛清會客沙發,接了一壺水,準備泡茶。

慢條斯理做完這一切已經十分鐘過去,周盛清見他遲遲不開口也未逼迫,而是坐在對面,靜靜看他泡茶。

頭湯倒掉,第二道茶湯湯色漂亮幹淨,茶香四溢,周肆給周盛清斟了一杯,又為自己的杯子添置一杯。

輕抿一口,很容易嘗出這茶産自哪年哪地哪月。

幾句閑聊下來,周肆擱下茶杯,表情肉眼可見嚴肅起來,他翹起二郎腿,手搭在膝蓋摩挲幾下,終于清嗓子進入正題:“我今日過來是想同你商量一件人生大事。”

周盛清見狀,也意識到事情不簡單,默默擱下茶杯,仔細聽他下文。

“奔三的年紀,也該成個家了。跟小餃兒兩情相悅,滿打滿算談了快一年。”

“她去西班牙留學,我也跟過去待了幾個月。沒曾想這事被徐姨摸了個底兒,她親眼撞見我倆同居,處在盛怒中,跟我下通牒,兩個月之內跟小餃兒斷個一幹二淨。”

說到這,周肆嘴角扯了下,臉上透出一絲無奈,“這事兒肯定是不可能的。畢竟是小餃母親,又是長輩,我再怎麽不情願也不能跟人面對面硬來,只能承諾先行回國。”

“今兒我回來跟你說這些是想請你幫個忙,您上門去替我向沈叔提個親,順便在他面前替我說說好話,把這名頭先給定下來。”

“徐姨不想小餃不清不楚跟着我,我也能理解。只是要想逼我放棄小餃兒,是沒這個可能的。”

“別說徐姨,就沈叔面前我也是同樣的話。真要計較到底,我也是能争一争的。”

“我這些年雖然沒混出個什麽名堂,可也不是什麽随意任人拿捏的主兒。要小餃樂意,我随時可以帶她領證。”

“不過到底是婚姻大事,人生只這一次,我不想她委屈。三書六禮,我一樣也不想少她。”

怎麽說?周盛清聽完周肆這番話,忍不住驚嘆。

兒子有了定下的心,他八百個情願,卻沒想他看上的姑娘是沈家丫頭。

他跟沈文光關系倒是不錯,可如今伸手要的是對方小女兒,能這麽輕松?

況且周肆的名聲在這大院着實不太好,家裏有女兒的到了年齡生怕遇到他,有幾家還為此搬走。

雖然周肆從來沒這個心,可對方不得不防。其中他那老友沈文光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感慨:周肆這孩子什麽都好,就男女關系上實在太混亂。

周盛清當時跟周肆互相看不順眼,聽完拍拍桌子,也跟着罵,連帶着說了不少他的壞話。

如今想想,周盛清止不住地後悔。

早知道這樣,他那時就該多誇誇周肆,別讓沈文光留下「周肆不靠譜」的印象。

想到這,周盛清難為情地嘆了口氣,端起已經涼透的茶杯小酌一口,面帶難色地問他:“你跟我說句實話,你是真想娶那丫頭,還是跟我說笑?”

“你若真心誠意,我今兒就是拼了這張老臉,也替你去求情說理去。”

周肆擡眼鎖向周盛清,見他猶豫不決,滾滾喉結,神情說不出的嚴肅:“自然是真心誠意求娶。”

“若是玩笑話,我何必一下飛機就往大院趕,大半夜不睡跟你在這折騰?”

周盛清确認完,頗有站在統一戰線的戰友感覺,起身拍拍周肆的肩頭,跟他承諾:“這事兒包我身上,我一定給你辦妥當。”

周肆解決一件大事,格外珍重地跟周盛清道了聲謝。

周盛清聞言頓時熱淚盈眶,忍不住感慨,真得感謝這丫頭,否則他父子兩哪能像現在這樣坐一塊兒喝茶談事。

嫁進來好,離得又近,還知根知底,有利于家庭和諧。

這事兒辦是難辦一點,可也不是一點折沒有。

猶記得沈家丫頭十一歲那年,上學回家的路上被一只惡狗攔住,差點咬傷眼睛,是路過的周肆拼命阻攔,替她擋住惡犬。

這份情意該當如何?

若真要較真,這些年周肆帶沈家丫頭游山玩水,逢年過節送各種名牌包,成年禮送她珠寶首飾,為她買人身保險……這一樁樁一件件,不算喜歡算什麽?

況且,誰能保證,這世界還有第二個對她好到可以付出生命的周肆?

原來曾經的點點滴滴彙集在一起,早就成了攔不住的江水,奔流直下的是他看似不經意卻晦澀內斂的愛意。

周盛清啧了聲,忍不住自言自語:什麽時候見這混賬對他這個老子體貼一點?敢情全都給別人了。

周肆離開西班牙第二天,沈妍便被沒收了所有通訊設備、銀行卡、護照、身份證。

徐敏寸步不離監視她,無論沈妍怎麽保證,她都拒不聽從。

沈妍每天四點一線,教學樓、食堂、圖書館、家,除了上課和睡覺時間徐敏沒在身邊,其他時候她總是寸步不離跟着。

日子過得還不如半軍事化管理的初中自由。

沈妍幾次想要反抗,都被徐敏捏住命脈:「你要是敢逃走,今後別想再見周肆一面。」

強迫鎮壓下,沈妍精神一度崩潰。

某天清晨,沈妍房間遲遲沒有動靜,徐敏疑惑上樓,見門被反鎖,叫不答應人,隐約意識到不對勁,急忙叫喚高姨拿鑰匙。

推門進去,卧室空蕩蕩的,床上擺着今日出門穿的衣服。

浴室水流聲不斷,徐敏以為人在洗澡,在洗手間門口叫了兩聲依舊沒人應聲。

右眼跳個不停,徐敏繃着一顆心,叫中廚暴力推開門。

浴缸的水蔓延到門口,順着流出來,浸透了卧室的地磚。

徐敏剛走到門口,瞥見浴缸裏那道沒有生氣的軀體,再看到搭在浴缸上那條淌着鮮血的手臂,吓得驚慌失措,連忙叫高姨打120。

完全忘了這是在西班牙,救護電話應該打061。

等不及救護車,中廚急忙抱起浴缸裏浸濕昏迷的沈妍,開車送往醫院。

路上徐敏吓得驚慌失措,打國內電話時說話磕磕絆絆,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周肆得知這個消息時人在公司開會,周盛清連打四五通電話,接到電話,周肆臉色劇變,連會議都沒來得及解散,就匆匆跑出公司。

員工見老板慌慌張張的模樣,一時間議論紛紛,畢竟誰也沒看過老板藏不住情緒的樣子。

最近的航班也在晚上,周肆等不及,直接找一個有私人飛機的朋友,麻煩對方跑一趟西班牙。

平日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這次周肆只用了二十分鐘,期間連闖四五個紅燈,手機提示不停響。

抵達機場,周肆來不及寒暄,直接登機趕往巴塞羅那。

飛行期間,他急到說不出話,一個人窩在座椅裏發呆出神。

飛機上不能抽煙,他掏出煙盒,取了根煙含在嘴裏,沒點燃,過瘾地咬了咬,試圖讓自己靜下來。

他想不通好好一個人為何做出這樣的事?到底經歷怎樣的遭遇才令她如此?

這段時間他焦頭爛額,一邊天天熬夜上班,一邊關注沈文光的動靜,連着去沈文光書房站了幾個晚上,沒有得到半個字。

除了漠視,只剩白眼。

好不容易聯系上遠在邊疆的沈行,與他通過電話,一遍遍确認過真心,終于為自己贏得一票支持。

他還來不及竊喜萬裏長征完成一小步,就發生這樣的事兒。

你讓他如何是好?

仿佛曾經種種全是笑話,只他一個人在堅持,這種被抛棄的感覺幾乎吞噬他所有理智。

只是念頭剛起就被他生生折斷,此刻最重要的是她安然無恙,其次都是其次。

他從來沒有覺得這十幾個小時這般難熬,難熬到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刀割,仿佛放緩了十倍、百倍。

淩晨三點,周肆抵達巴塞羅那。

形象、理智通通被他抛在一邊,半夜不好攔車,他硬生生站在馬路中間,用一塊六位數百達翡麗攔了輛私家車,麻煩對方送他去xx醫院。

路上他幾次催促,麻煩司機快點。

司機是個年輕小夥,看他實在着急,也忍不住加快速度,在空曠無人的街道,開到一百五十碼。

抵達病房門口,周肆突然沒勇氣開門。

慶幸的是,她割錯了位置,沒有生命危險,可傷口那麽深,如何不痛?

經此一遭,徐敏一夜之間老了十歲,搶救六個小時,終于搶回沈妍一條命,她作為母親,回過神來,如何接受得了是她造的孽,是她差點殺死自己的女兒。

有時候壓迫并不能喚醒一個人的良心,只有流血可以,只有死亡可以。

徐敏坐在走廊長椅,埋低腦袋不停搓洗手上的鮮血,可是怎麽搓都感覺洗不幹淨。

全是沈妍的血,全是。

她怎麽也洗不清,洗不清差點殺死女兒的罪名。

剛出重症監護室,如今深處昏迷中,還得靠吸氧機維持,周肆坐在病床邊無聲盯了一陣沈妍蒼白的面容,垂低眼睑看着她被紗布包裹住的手腕,止不住地心疼。

實在憋悶,憋得喘不過氣,周肆看了眼人,起身走出病房。

到樓梯轉角,周肆煙一根一根抽個不停。

徐敏過來,瞥見地上一堆煙頭,多少有些恍惚。

沒曾想沈家人還沒到,他先到了。

徐敏忍不住反思,她那天的做法到底是對是錯?

周肆真的是他們想的那樣不堪入目嗎?沈妍自始至終堅持的人真有那麽不靠譜?

或許是她不懂愛情,不懂他倆之間的親密,也不懂為何大院這麽多優秀男孩,為何她的女兒偏偏看上了他們最不樂意的一個人。

一根煙抽到頭,周肆彈了彈煙灰,掀開眼皮睨了睨面色慘白還沒回過神的徐敏,頭一次用不怎麽尊重的口吻質問長輩:“徐姨,我現在特想問您,如今這結果,您什麽感想?”

“您到底是真愛小餃兒,還是只是把她當成您炫耀的玩偶,覺得她就該被您裝扮成您喜歡的模樣?”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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