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愣之後,黎央趕緊背上書包,又連忙提起行李箱進了門。

秦饒擡手“啪”按開了燈,整個別墅一下子亮了起來。

複古的水晶吊燈流光溢彩,光客廳的面積就很大,樓梯旁還安了電梯,整體以淺白色為主基調,偏歐式裝修風格,簡約中又無處不彰顯着有錢人的奢華。

黎央沒有亂瞧,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客廳鋪着淺灰色大理石磚,光潔得一塵不染。

而她一路走來帆布鞋上沾了泥水,不好接走進去,怕把人家的地板弄髒了。

黎央拉開書包拉鏈,拿出一個白色塑料袋,裏面有一雙新買的拖鞋,她蹲下身把拖鞋換上,然後把那雙脫下的帆布鞋整整齊齊地擺進鞋櫃裏。

做完這一切她才走進去,秦饒早大爺似的癱進亞麻色的沙發裏,雙手拿着手機點等待游戲加載。

黎央先觀察了下,見他還沒有開始玩,才垂着眼,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

“請問,我住在哪個房間?”

秦饒頭沒擡一下,語氣硬邦邦的:“二樓右邊,拐角盡頭的那間。”

那間房離他的房間是最遠的。

低垂着的視線不經意落在她那雙天藍色的襪子上,腳怎麽那麽小。

腦子一下冒出這個念頭,他很快移開視線,口吻不善地強調:“住我家的這段時間老實在你房裏待着,別老出現在我跟前瞎晃悠。”

之前黎衫還把那侄女帶他家來吃了幾次飯,那女的不知是腦子有毛病還是聽不懂人話,非往他跟前湊。

噴着刺鼻的香水,故作嬌滴的嗓音聽着就讓人煩,但她的這個女兒似乎沒那麽惹人嫌。

“知道了,我不會出來亂走的。”黎央聽話地保證,抿了抿唇,望向他的眼眸黑白分明,純淨澄澈。

“謝謝你。”

嗓音輕輕軟軟的,聽上去真心誠意,表情也是十足的認真。

不管他的态度如何,起碼他讓自己住了進來。她知道自己是個麻煩,比起他這樣的,更難聽的話她早就聽過不少。

感謝完,黎央轉身拉起行李箱往電梯那兒走去,手指按了下一旁的按鈕,門打開,她将行李箱提進去。

泛着銀白色金屬光澤的門重新阖上,那道纖瘦的身影連帶着那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一起消失不見,偌大的客廳歸于安靜。

秦饒把那碟子随手往電視櫃上一扔,拉開冰箱門拿了罐七喜,修長指骨扣上拉環往上一扯,細密的氣泡咕嚕嚕湧了上來。

盡管這間客房一直沒人住,但阿姨定時打掃,房間裏很幹淨,床單被套也都是新的。

黎央先把行李收拾了,最後從書包裏內側的夾層裏拿出一個相框。

泛黃的照片裏,舅舅笑得一臉慈愛,在旋轉木馬前牽着只有五歲的她,她臉頰鼓鼓的,嘴巴含着一顆冰糖葫蘆,小手還握着剩下的半根,眼睛彎彎地,開心又無憂無慮。

而這樣的情緒,似乎是很遙遠的事了。

眼眶有些酸,黎央輕輕吸了吸鼻子,珍重地把相框放在桌子正中央。

睡覺前,她給黎衫發了條微信:【媽媽,我在那邊住下了,一切都好。】

等第二天醒來,手機裏多出一條微信,是黎衫給她轉賬的錢,除此沒任何話。

秦饒作息從來就不規律,何況還放着暑假,就更加肆無忌憚了,一覺睡到快中午才醒。

他洗了把臉,徑直下樓。

廚房裏,周姨把最後一道黑椒土豆牛肉炒好,正拿着鍋鏟盛起來,見他這個點才下來,不贊成地皺皺眉,老生常談教育道:“你又是熬到幾點睡的啊,你這作息太不健康了。我前兩天還看到一個新聞,有個和你差不多年紀的男生通宵打游戲結果猝死了。”

“周姨你放心,我身體好得很,不可能猝死的。”秦饒笑了聲,眼底卻沒笑意:“不然不是便宜了邵正康和他那些個女的。”

他直呼其名,話語間沒半分對自己父親的尊敬,周姨對家裏這些事門清,也不好勸,只得無奈嘆一聲:“哎,你這孩子。”

一直到吃完飯,秦饒都沒見黎央下來,樓上也什麽動靜都沒有。

邵正康不在家,秦饒也沒像從前那樣,吃完了飯就直接回房,他幫着周姨把盤子端回廚房,人又懶散地往沙發上一靠。

周姨收拾完,洗了盤水果過放他跟前的茶幾上,自己回房去午睡了。

落地窗外,棕榈樹絲絲縷縷的,像被烤焦了一樣,深紅的薔薇也被曬得蔫噠噠的,蟬鳴一聲接着一聲,聒噪不息。

客廳裏倒是安安靜靜的,連個腳步聲都沒有,一整個下午打游戲過去,有時等待下一局加載的間隙,秦饒沒忍住往二樓看一眼。

還真連個人影都瞧不見,倒是挺聽話的。

到了晚飯時,人還沒下來,秦饒心裏沒由來地就有點煩了,他是不待見她,但也沒想把人活活餓死。

“周姨,麻煩你上去一趟,把她叫下來吃飯。”他冷着臉說。

周姨聞言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秦饒話裏的“她”是誰:“你說央央啊,她一大早就去圖書館了,說是晚上回來。”

周姨習慣了早睡早起,早上六點多鐘就起來了,誰成想那小姑娘也起得這麽早,還進廚房給她幫忙。

小姑娘長得乖乖巧巧的,挽起袖子做事也麻利,就算周姨不喜歡黎衫,對着這麽個讨喜的孩子也很難生出惡意。

秦饒這才知道她的名字,一時卻沒想到是哪個字,在腦海裏思索起這個讀音的字。

片刻,眉擰了擰,是哪個字關他屁事,他想個毛線。

知道她不會餓死在他家,秦饒也懶得再問關于她的什麽,之後一連幾天,他也沒在家瞧見過她一次。

像是在刻意躲着他一樣。

黎央确實是有意避開秦饒,本來借住在別人家裏就很添麻煩了,既然對方不喜歡她,那還是盡量別出現讓他覺得礙眼不高興。

而且兩人作息差不多相反,想要不碰上還是很容易做到的。

離開學還有一個星期。

黎央依然是早早起來,去廚房幫周姨打個下手,吃完了早餐,又把碗筷都洗了,才背起書包:“周姨,我去圖書館了。”

市圖書館離別墅區有些遠,好在有直達的公交,她到了之後寫了一上午的習題,下午則找了本歷史相關的書看。

時間過得很快,晚上她在圖書館後面的那條小吃街找到賣雲吞的小攤子,吃完坐上回去的公交。

公交車上的人要麽在閉目養神,要麽拿着手機在玩,黎央側頭,睜着一雙大眼睛安靜地望着窗外。

她一直生活的地方是個很小的城鎮,節奏很慢,也沒什麽娛樂,一到晚上街上就變得格外安靜。不像這邊,夜晚整個城市像是被燈光點亮,放眼望去五光十色。

到家時九點多,她拿着周姨給的備用鑰匙開門,四處環顧一圈,沒見到秦饒,她稍稍松了口氣。

黎央換了拖鞋就去了二樓的房間,洗完澡躺到床上,還是沒有習慣,翻來覆去了好半天才睡着。

然而睡得也不安穩。

夢境吵嚷雜亂,出現的人臉扭曲得變了形,各種嘶厲的聲音交織,模模糊糊時她又聽見了那句憤恨的哭聲——

“是你害死了你舅舅,你就是個喪門星,我那時真不該心軟,就該在你一生下來的時候就把你扔到孤兒院!”

她被姥姥拿着拐杖狠狠地砸在肩頭,一雙細細的黑色高跟鞋出現在哭得模糊的淚眼裏。

是黎衫,她的媽媽來了。

她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的姿态看着她,通紅的眼眶帶着怨恨。

然後,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很清脆的一聲。

黎央醒了過來,鴉黑的長睫毛濕漉漉地粘成了幾绺,枕頭上一片水痕。

她緩慢坐起來,意識還沒有從那個夢裏抽離出來。

那個時候,身邊所有人都說是她的錯,慢慢的,她也覺得自己是錯的,如果她沒有說那句話,舅舅就不會遭遇那場車禍。

抱着枕頭呆呆坐了一會兒,她有點渴,拿起水壺發現沒水了,要是重新燒開等着晾涼又要好久了。

黎央握着水杯,打算去樓下的飲水機接一杯。

淩晨兩點半,她沒開客廳的大燈,落地窗外的月光和草坪燈映入一點柔和的光亮。

小半杯水喝完,門口忽然傳來動靜,這麽晚了,黎央第一念頭是家裏進了小偷,緊張地往樓梯後一藏。

過了沒多久,門打開,“啪”的一聲,吊頂的水晶燈亮起。

就算是小偷,也沒這麽大膽的吧?

黎央小心地從樓梯後探出半個腦袋,瞧見來人後提着的心松了下去。

剛準備收回目光,發現有些不對勁,他走路時身形晃蕩,似乎是喝醉了。

酒精作用下,秦饒頭疼像是要炸開,又被強烈的困意席卷,撐着一絲清明回到了家就再也不想動彈。

倒頭就躺到沙發上。

今天是他媽媽的忌日,早晨他和周姨一起去山上掃了墓,這一整天都待在外面,晚上時陳越陽和卓俊他們在酒吧攢了個局喊他過去,說是那兒有個長得賊幾把清純的調酒師小妹妹。

興致缺缺看了眼就覺得不過爾爾,陳越陽他們眉飛色舞地和人搭讪,他就自個兒一杯杯灌酒。

沒睡多久,胳膊被人輕輕推了下,不知是誰,秦饒眼皮重得睜不開,暴躁地甩手用力揮開。

那一下直接打在黎央胳膊上,挺疼的,嫩白的皮膚上瞬間紅了一塊。

“你起來喝點醒酒湯,不然明天頭會很痛,胃也會難受,就一會兒,你坐起來一下。”

耳邊響起少女細聲細氣,耐心又帶着哄的聲音,勾起了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某段回憶。

很小的時候,在他媽媽抑郁症好了一些的時候,有一次也是這樣哄着生病的他:“乖,再喝一口藥。”

秦饒勉強地撩起眼皮,神智還是不清醒的,坐起來時身子歪歪斜斜的,随時又要倒下去的架勢。

黎央見他真醒了,趕緊伸手将他扶正,又把茶幾上才煮好的醒酒湯拿起給他。

只嘗了一口,秦饒就不悅地皺眉,杯子“哐當”一下擱回茶幾,幾滴液體濺了出來,非常嫌棄:“什麽玩意兒啊,酸了吧唧的,拿走,我不喝。”

“這是我用醋做的醒酒湯,是會有點酸,但是解酒效果特別好。”她給醉得不省人事的他耐心解釋。

以前舅舅喝醉了酒,她就是看着姥姥這麽煮的。

“你再喝幾口。”她拿着杯子遞到他唇邊,就這樣喂着,總算讓他喝完了。

黎央回到房間,衣櫃裏有新的薄毯,她拿了一床抱下樓,蓋在少年身上。

哪怕他不喜歡她,對她冷漠,可她住着他家的房子,就是對他就是有虧欠的,總不能眼睜睜看他醉得昏天黑地卻視若無睹。

秦饒再睜眼時被落地窗外熾白的陽光晃了下眼。

宿醉後頭痛欲裂的情況并沒有出現,胃也沒之前那麽難受,昨晚喝得快斷片了,很多事都記不清楚。

好像是有人把他叫醒,非要給他喂一杯酸了吧唧,特別難喝的東西。

秦饒坐起來,身上蓋着的薄被自然滑落到地上,他伸手拽起,目光停留幾秒,又一瞥,看見茶幾上的玻璃杯,裏面還剩着幾片生姜和一點淡棕色的液體。

印證了他的回憶。

應該是周姨給他煮的,又感覺不對,昨晚的那道聲音輕輕軟軟,帶着不自知的甜。

當時似乎還有陣淺淺的,很溫柔的鈴蘭花一樣的香味拂過他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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