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小丫鬟的故事還沒有結束。

她瞥了一眼張子堯和他腰間挂着的畫卷,停頓了下又繼續道——

突然一日之後,記不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子湖發現那只總待在自己身邊的鳥兒不見了,甚至沒有一個正式的告別,昨兒她們還在一起,它就突然不見了。

剛開始子湖也找,走遍了大街小巷每一個林子,用她那清冷卻好聽的聲音叫着“團圓”“團圓”,山林之間鳥雀無數,卻沒有一只是她的團圓。

整個戲班子的人都知道子湖的小鳥不見了,有些人為她惋惜,有些人則是滿臉嘲笑,畜生便是畜生,你對它再好它也只不過是只白眼狼,天氣稍一變好,說沒了就沒了,就算現在不會走,将來開了春肯定也是要飛走的……

這些話子湖都聽在耳朵裏,她不反駁也不辯解,只是變得越發沉默起來。

後來便過年了。

大約是初一的那一天,戲班裏的人敲響了子湖的房門,子湖開了門正欲打發這些人走,卻發現站在門外的是笑眯眯的班主,在他的身後站着個胖乎乎的、不到人腰高的十一二歲小姑娘,她紮着兩條小羊角辮,綠色的發帶顏色鮮豔又特別,也不曉得是外面太冷了還是怎麽的,一張肉嘟嘟的臉蛋紅彤彤的。

外頭下雪了,雪落在她的肩膀上、頭發上,風吹過時,她的發被吹得有些亂,不知道附近哪個興致大發在書房研磨練字,子湖在聞到一股淡淡的墨香之後,忽然看見那小丫頭不知道為何微微眯起眼,然後又睜開眼,充滿忐忑地飛快看了她一眼。

便是這一眼,讓正欲将門關上的子湖停了下來,她站在門檻後,目光冷清地看着站在門外的小姑娘,片刻之後,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臉蛋上,突然沒頭沒尾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奴婢名叫團圓。”

“……團圓,真是一個好名字。”子湖笑着倚靠在門邊,又掀起眼皮子看了眼班主,“別是您為了讨我歡喜,專程教她這樣說的罷?”

這裏的所有人都知道她那只不知道飛到哪兒去的鳥兒的名字。

班主連連搖頭,還沒來得及喊冤,突然子湖便開口叫了聲“團圓”,只見原本羞答答站在班主身後的小丫頭立刻擡起頭:“在!”

子湖愣了愣,那先前還有些清冷的眼角終于柔軟了下來:“還真叫‘團圓’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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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頭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然而子湖那張鮮少有情緒的臉上這一次真的露出了笑容,她将房門拉開了些,讓出一個可供小孩進出的縫隙,懶洋洋道:“這孩子我收下了。”

班主長籲一口氣——子湖老不要專門的小丫鬟伺候,搞得他每次都要從別的歌姬那借人,幾次下來後院幾乎要着火了……所以眼前可是好不容易被他盼來的松口啊!

班主都來不及計較那扇不客氣地在他鼻子前關上的門了,他站在門口半晌,最後忍不住趴在門上偷聽,隐隐約約地,他只能聽見從門裏傳來含糊地對話聲。

“你叫團圓,姓氏呢?”

“沒有姓氏的,姑娘,給奴婢名字的人,沒有給姓氏的。”

“……我知道了。”子湖的聲音淡然如常,“那從今日起,你便随我姓,我姓蘇,你便跟着叫‘蘇團圓’吧。”

蘇團圓。

小小的婢女反複念叨着自己的新名字,那張紅撲撲的臉上,一雙眸又黑又亮,寫滿了欣喜。

子湖一不小心想到的是剛剛學會飛行的那只小鳥,當她叫它的名字時,它便會快樂地撲打着翅膀飛到她的肩膀上,發出悅耳的叫聲,親密地用喙去觸碰她的耳垂,還有她耳朵上偶爾會出現的飾品。

子湖的團圓又回來了。

沒有了小鳥,她的身邊有了一個不起眼的、有點兒胖的小丫頭,她走到哪都低着頭仿佛膽怯怕事的模樣,說話聲音也小,唯獨在被子湖叫到名字的時候,她會變得和平常不那麽一樣,看上去真心歡喜自己被叫到似的。

沉默寡言。

忠心不二。

做事幹淨利落絕不推脫也不質疑。

這樣完美的奴婢,反倒是讓其他那些早就有了、甚至不止一個人伺候的歌姬們羨慕或嫉妒了。

雖然包括子湖在內,誰也不會知道,蘇團圓就是團圓,團圓就是蘇團圓。

眼前的小丫頭就是那只從畫卷上逃走的翠鳥,所以她第一次見面時便告訴子湖她叫“團圓”,對外人,卻直接稱這名字是子湖給的。

也确實是子湖給的。

在被張子堯的兄弟強行封魂入畫,這只自小便與人類在一塊兒的鳥兒悟性極高地弄明白了畫中原理,知曉畫中一切規則,索性幻化為人類,又掙紮着離開了畫卷,找準時機出現在班主跟前,最後順利來到子湖的面前。

雖然這一次身上多了些奇奇怪怪的墨水味兒,她卻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同。

……

“說是更開心,或許也不為過。”蘇團圓微微眯眼,她攤開雙手,輕輕握拳而後道,“現在的我,可以為姑娘做更多的事了,這樣很好。”

蘇團圓語畢,張子堯站在那小丫頭身後還沉浸在她緩緩道來的故事當中一時無言,良久無人說話。

直到不遠處賓客席位上傳來贊揚和掌聲陣陣,張子堯擡眼望去,只見天空鳥雀伴随着子湖離場展翅飛去,成群結隊消失于月色光暈雲層後……

張子堯神色動容。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他腰間挂着的畫卷傳來一聲咂舌,悠聲道:“故事總是說得動聽,你這鳥兒卻是莫要诓這小蠢貨繪夢匠博取同情,小小一只雀鳥,哪來那麽大的力量掙脫繪夢匠點龍之手的束縛,沖出畫卷,化作人形來到凡人之間來去自如?”

蘇團圓聽了只是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微微一鞠躬:“大人,其實世間沒有押上了性命還做不成的事,若覺得自己拼盡了全力還是做不到,那便是還沒有做好徹底的覺悟呢。”

言罷,不等燭九陰再搭腔,她便向着張子堯的方向恭恭敬敬地做了個福,随即轉身邁開腳步顯得有些匆忙地往長廊外走。張子堯道她急急忙忙是要做什麽,原來只是迎上了子湖,又踮起腳将一件披風披在了她的肩頭。原來因為那件仙器羽衣看着極為輕薄,秋夜夜裏風涼,這只小鳥怕她的主子受了邪風着涼。

“倒是将那個歌姬的雞毛蒜皮小事兒當作自己鳥生頭等大事了。”燭九陰涼涼道。

張子堯看着不遠處那主仆二人在席間落座,蘇團圓一雙眼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子湖,那小心翼翼又傾慕的模樣倒是看得他五味陳雜,覺得繪夢匠是不是當真是個很可惡的角色——人家一人一鳥日子過得好好的,偏生要去打擾,這又是作了哪門子的孽。

張子堯随後歸席,聽聞席間衆人對于子湖贊不絕口,紛紛感慨以前為何從未注意過這名歌姬的風華絕代與絕佳唱功……聽到這些評價,本就有心扶持子湖一把的張子堯本應心生歡喜,但是卻一臉無喜無悲,倒是越發地沉默了,只管埋頭喝那悶酒直至散席。

散席後,一路吹着涼風回到自己那小院,倒是把酒勁兒吹了上來,張子堯回到小屋裏關門聲有些大,随即聽見腰間那人道:“那小鳥滿口胡言,你這小蠢貨怎就信了它,倒是鬧得自己不高興。”

“我沒不高興。”

“你有。”

“沒有。”

“有。”

“沒……”

“本君說有就是有,你少廢話。”燭九陰蠻橫道,“把本君挂起來,挂高點。”

張子堯聞言莫名,卻不多說乖乖照做。待那畫卷被挂至稍高的地方,畫卷展開,裏面的英俊男子抖抖那黑色的繡袍,垂下眼居高臨下地瞥了眼站在畫外巴巴擡頭看自己的黑發少年,清清嗓子。

張子堯:“做什麽?”

燭九陰:“教育你。”

張子堯:“……”

燭九陰:“你這樣好騙活不過二十歲。”

張子堯嗤之以鼻:“多謝祝福。”

燭九陰:“真的,你也不想想,那只小肥啾怎麽可能為了個人類豁出去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跟她在一起?其中肯定有其他玄機,她知道你繪夢匠身份,生怕被你捉回去,故意找了個荒唐的理由騙你,也就你這傻子信。”

“你又随便給人家取外號。”張子堯說。

“你管不着。”燭九陰跷起二郎腿,“你有沒有在聽本君說話?一晚上哭喪着個臉給誰看,你們繪夢匠确實是祖傳下來的缺德人格,但是……”

“好好說話,別一言不合就捎帶上咱們祖師爺一塊兒罵。”

“張子堯,本君一直以為你沒有家族榮譽感的。”

“今晚特別有。”

“那小肥啾到底哪裏打動你了?”燭九陰一臉無奈,“要比起她,本君被關了幾百年顯然更加可憐,你何時給過好臉色?……你看你看,就是這種嫌棄的臉,本君活該被關畫裏,還不如一只鳥呢!”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酸味。

張子堯想了想,突然問道:“九九,如果有一天我問你要你的真身龍鱗,只為制作一件上品法器,你可願意給?”

“不給。”

毫不猶豫。

順便附贈“你是不是瘋了”“癡人說夢”“給老子醒醒”的嘲笑眼神。

“觸碰龍之逆鱗尚且引龍顏大怒,何況拔鱗,你這小蠢貨知道那多疼麽?”燭九陰說道。

“是啊,是很疼,就像是鳥兒從自己的身上将漂亮的羽毛血淋淋親手拔下一樣,”張子堯慢悠悠道,“九九,那夜我便是遇見了蘇團圓,我道是有哪個姑娘深夜受了委屈躲在庭院裏哭泣,原來就是她,每夜躲起來從自己的身上拔下羽毛只為給子湖制作一頂翠羽冠……那麽小的一個孩子,定然是忍受不住疼痛,才低低哭泣了起來。”

燭九陰沒搭話,看上去有些詫異,似乎有些難以置信這世界上還有這麽傻的鳥,活生生從自己的身上拔羽毛?

“蘇團圓說了,世間沒有什麽事是豁出性命了依然辦不到的,無論是一頂小小的翠羽冠,還是化作人形離開繪夢匠的畫卷來到人世間,”張子堯伸出手,嘆了口氣輕輕從畫卷上拂過,“九九,若你有這番覺悟,怕是早就離開畫卷了。”

“你意思是本君覺悟還不如一只肥啾高。”

“……也不是。”

“那就是在嘲笑本君膽子小不敢嘗試。”

“……真沒有。”

“本君告訴你,本君這不是膽子小不敢嘗試突破束縛,只是上了年紀以後就渴望安定,對于嘗試新事物沒那麽積極。”

“喔。”

“這是成熟男人的表現。”

“好的。”

“你長大了就懂了。”

“是是是。”

“……”

作者有話要說: 還原一下對話——

張子堯:九九,如果有一天我問你要你的真身龍鱗……

燭九陰:不給。

張子堯:……

燭九陰:因為怕痛,沒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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