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翠羽

又過了幾日,眼瞧着京城地位最高的那位主子誕辰就在眼前,王府上終于有了驚天動地的消息,因為那日晚宴歌姬子湖表現出衆,豔壓群芳,最終瑞王松口,若聖上壽辰前子湖能得翠羽飾一件,則可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她将在當今聖上的壽辰晚宴上,站在最尊貴的戲臺上獻上一曲,從此金錢、名譽、地位,再也與往日不可比拟。

初得消息,怎麽也沒料到半路會殺出個程咬金的雪舞、芳菲自然是咬碎了一口銀牙,整日提心吊膽,将最後的希望壓在子湖拿不出這樣貴重的行頭上。唯獨子湖本人卻突然表現得淡然起來,仿佛她走到這一步已經很滿足,也不再去奢求太多。

這讓張子堯更加欣賞。

這一日,兩人又在老地方偶遇,談起這件事,子湖的說法倒是在張子堯預料之中。

“子湖只為證明誰才是天下第一嗓,若是為一身霓裳、一頂翠冠,埋沒了我十幾年的苦練,我便是不服。”

歌姬的雙眼平靜,卻異常明亮清醒,不喜不悲,讓人清楚地感受到眼前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甚至在為什麽而堅持。

“但我不會閉着眼不撞南牆不回頭,若非要看見華貴的衣裳,才能讓他們安下心來聽我唱曲,那我便穿上那樣的衣裳;若非要一頂翠冠,才能讓他們将注意力放在我的歌上,那我便戴上那樣的翠冠——他人如何評價子湖并不在意,子湖只是不願意負了自己的一身本領。”

她說着,将視線投向遠方——已經是深秋,夏季開得正好的一池蓮花如今只剩下殘花枯葉。張子堯心生感慨,正欲說些什麽,這時候卻見子湖像是有所感應一般回過頭看向不遠處的長廊,那眼神同她與張子堯說話的時候完全不同,帶着難以言喻的溫和與溫度,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愛人般溫柔。

張子堯微微一愣,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正以為自己将看見什麽達官貴人英俊才子,意外的是,他卻只看見遠處緩緩跑來一個小小的人,她的手上抱着一頂鬥篷,一張小臉大約是因為跑得急了,臉頰上紅撲撲的。

雖然如此,但是不知為何,那雙眼明顯沒有前些日子看着那樣晶瑩剔透,反而透着一股子的乏勁和無神:“姑娘,你怎又不叫團圓一人跑了出來?外頭風大,這要是沾染了風寒可怎麽辦才好?”

不等子湖開口,蘇團圓已經急急将那披風披到了她的肩上,然後餘光一閃仿佛這才看見旁邊還站着個多餘的人,稍愣轉過身,跟張子堯行了個規規矩矩的禮,算是問過安。

張子堯一下子反而成了多餘的人,索性準備告辭,告別了這主仆二人正欲離開,卻又多了個心眼,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似的,于是走出了院落又悄悄繞了回來,趴在牆頭一看,正巧見子湖拉了拉肩上的披風,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碰了碰蘇團圓的發髻:“跑散了。”

蘇團圓“喔”了聲,仿佛意識到自己失禮,小臉蛋一紅轉過身伸出小短手捂住發髻,同時還沒忘記絮絮叨叨地抱怨:“都是姑娘不喚醒團圓,若是能及時醒來,哪能發生這麽狼狽的事兒……”

“我見你睡得香甜,便不忍鬧醒你。”

接着張子堯便破天荒頭一遭看見子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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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眼微微眯起,唇角上揚,正兒八經的笑容,深邃的眼底都透着甜蜜的笑意。他這才知道原來這個平日裏總是神仙似的雲淡風輕、一臉平靜的女人居然可以笑得那麽好看,什麽雪舞芳菲,統統都被比了下去。

張子堯盯着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出了神。

可惜片刻後,那唇角再次放平,子湖伸手将自己的随身婢女拉到自己的身邊,摸摸她的臉:“你最近精神不太好,我想讓你多睡一會兒。”

“沒有的事,姑娘好事将近,團圓忙碌些也是應該的,”蘇團圓說,“團圓只是個下人,姑娘用不着對團圓那麽好,團圓只求三日後姑娘能順利上那戲臺,便心滿意足。”

“胡說,你這樣說我便寧願不唱了,把你累壞了我上哪找個人頂替你的缺?”子湖說着,伸手刮了刮蘇團圓的鼻尖,又湊近了些異常親昵道,“你再說這話我可就生氣了。”

蘇團圓撓撓頭傻笑起來。

“你近日也瘦了。”

“前些日子秋老虎,胃口淡了些,再加上忙碌,瘦了也正常。”

子湖不說話了,她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勾起面前婢女那張圓乎乎的臉左右翻看了下,片刻之後似乎不滿意似地微微蹙眉,頓了頓,這才将腰間的小囊袋解下,放到婢女手中:“拿去吃着玩吧。”

從張子堯的角度看不清楚那小袋子裏裝的什麽,只能看見蘇團圓解開看了眼後一臉驚喜,從裏頭捏了一顆白色的東西放進嘴裏,細細吮吸,眉眼之間全是滿足。

“好吃嗎?”

婢女唔唔幾聲,又捏一顆,正欲放進口中,剛用牙咬住最外面的一層糖粉,忽聞“我也嘗嘗”,随即嗅到一陣淡香襲來,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唇上觸碰到一片柔軟,一觸即離後,牙上銜着的零嘴兒也被奪走。

小丫頭微微瞪大了眼。

心髒都快停止了跳動。

而子湖則滿目淡然,将那一枚糖蓮子用舌尖一卷勾入口中,輕輕咀嚼後笑道:“果真是京城最好的幹果店,是比尋常的糖蓮子清甜許多。”

此時沒有人搭腔。

因為無論是蘇團圓還是張子堯都看傻了眼。張子堯渾渾噩噩地轉身,這次是真的離開了,可惜滿腦子還停留在坐在石椅上稍稍擡起精致的下颚從婢女唇邊奪走零嘴時,兩人挨得極近的一幕。

張子堯恍惚地在心裏想這只小鳥好像确實沒有之前看着那麽精神,也明顯瘦了不少……但是直覺告訴他,他好像抓錯了重點。

回去同燭九陰一講,不免又被無情嘲笑一番。

雖然張子堯最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何遭到嘲笑。

這也讓他郁悶得很。

當天夜裏又遇見蘇團圓,在上一次遇見她的同一地方。只不過這一次并非偶遇,張子堯是順着空氣中濃郁的墨香而來,在走廊上遇見了蘇團圓。

張子堯是真的驚訝了,因為他怎麽都想不到一個人有什麽理由在短短的幾個時辰裏就發生那麽大的變化——之前那個圓潤、雙眼炯炯有神充滿靈光的小丫頭不見了,眼前的小孩整個兒像是被人抽了魂,又像是大病初愈,臉色難看至極不說,額角也冒着虛汗,走兩步便要靠着欄杆歇息。

整個庭院彌漫着的墨香就像是有人打翻了十壇墨汁。

張子堯雖為半桶水,但此時也多少察覺到哪裏不對,索性在那小鳥又一次搖晃着要倒下時從陰影中走出,一把攙扶住她,後者微微一愣似有些驚慌轉過頭來,看見來人是張子堯反而長籲一口氣:“我道是誰。”

張子堯眉眼嚴肅,目光在對方手中死死護着的一個小籃子上一掃而過:“小鳥,你這又是何苦?”

世間萬物既被封魂,變成了繪夢匠畫中人物,哪怕是沖破了束縛來到畫外,卻依然擺脫不了這樣的本質。所以,畫中人是沒辦法将自身攜帶的物體化為凡物讓其真實存在的,無論是身上的一件衣服,一個釵子,或者是一根羽毛,都只是畫上的一部分。

唯獨可以被分割的是這幅畫的精魂。

這只傻乎乎的鳥兒,它不僅僅将一根根豔麗的羽毛從身上拔下來,而且是在活生生地切割自己的精魄!這樣的疼痛超越切膚之痛,深入比骨髓更深的深處,尋常人恐怕根本承受不住這疼痛的十萬分之一。

“住手罷。”張子堯道,“又何苦做到這樣的地步,你是不是不知,再這樣下去,你恐怕不僅要因為過于虛弱而被重新束縛于畫中,甚至會因此精魄七零八落,最終魂飛魄散,變作一幅普通的畫,不會動不會叫……”

“知道的。”

“……”

“團圓知道的。”小小的婢女神色淡然,将攙扶着自己的手推開,“可是蘇團圓的命就是子湖姑娘撿來的,我怎麽能夠為了保命,眼睜睜地看着姑娘落于人下,受盡屈辱?”

“……”

張子堯啞口無言。

“先生,您和當初我遇見的那畫師不一樣,”蘇團圓轉過頭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您這裏頭也有東西在跳動呢,所以,團圓說的話,您未必不能明白,哪怕今日不明白,日後,總有一天大約也會懂得的。”

“我不懂。”

“世界上有些東西比性命更加重要。”蘇團圓說,“您放心,今日為最後一次采翠羽,那頂冠飾便可大功告成了。”

張子堯看着面前那憔悴得脫了型的小丫頭雙唇一張一合,卻聽不進她在說什麽。

只能看見她下唇上那一點绛紅紅得刺目,讓人倍感不安。

……

三日後的當今聖上誕辰,哪怕在之後很多年都被人津津樂道。

傳聞瑞王推薦的歌姬成了一個傳奇,縱使是那些見過了世界上許許多多奇珍異寶的達官貴族們回想起來,還是忍不住要嘆息,她那一襲仿佛将月光打碎傾灑于裙擺的霓裳;那一首繞梁三日餘音不絕的妙嗓;傾城的容顏,淡泊的雙眸,以及……

那一頂絕世靈動的翠羽之冠。

超凡于世間所有能工巧匠之上的華美精致,每一處細節堪稱完美,晚風吹來,翠羽栩栩如生,仿佛依舊在鳥雀腹部,泛起深淺有序的翠色羽浪。

當子湖唱響祝福壽辰之曲,天空更有百鳥歸巢般的盛況,成群的鳥兒啼叫,美妙的歌聲從天邊飛來,或落于樹梢,或盤旋于夜色之下,又或圍繞在戲臺歌姬周身落在她的肩頭上。

祥瑞喜慶,瑞兆大顯。

當宴,龍顏大悅,賞黃金萬兩,錦緞百匹,奇珍異寶無數,親封歌姬子湖,歌絕動人傾天下,為世間第一嗓。

……

這夜,月上柳梢,皇帝的誕辰仍未散去,從很遠的地方依舊傳來歌舞笙簫之樂。

皇宮深處的某處高臺閣樓之上,窗棂上卻依靠着相互依偎的妙齡女子二人,其中一人便是方才一瞬間成為天下所有歌姬傾羨對象的子湖。而在她的懷中,則靠着另外一個小小的身子,相比起子湖一身華服,她穿得倒是并不起眼,且面色蒼白一臉病容,唯獨下唇紅豔,甚是詭異。

然而子湖卻仿佛絲毫不嫌棄。

無視身後屋內一箱箱敞開的金銀珠寶、绫羅綢緞,此時此刻她只是目光平靜地瞧着遠處的月,手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撫着懷中的婢女散落的額發,動作輕柔,仿佛唯恐一個粗心驚擾了懷中人。

“團圓。”

“嗯,”婢女微微睜開眼,目光渙散,她揉了揉眼強打起精神,“姑娘?”

“陪我唱歌吧,”子湖低下頭,“好不好?”

“唱歌?好呀,”蘇團圓的雙眼似乎又因為過于疲憊而緩緩閉起,“唱什麽好呢?”

子湖沉默半晌。

良久,她垂首,在懷中那呼吸越發變輕的小人額間落下一吻,淡然說道:“就那一曲《蜉蝣》可好?”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

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歌聲輕起緩落,乘載着夜風穿得很遠,一高一低的歌唱聲沒有加入任何的歌唱技巧卻讓人心安神寧……

“奇怪,哪來的墨香?”

席位之間,當今皇帝細細嘟囔,然而這小小的疑問很快被席間竹絲之音掩蓋而去。

當時天空中鳥雀聲起,成千上萬的鳥雀結伴于京城上空飛過,瑞王府內一座不起眼的小小院落被推開了門,一名黑發少年緩步走入庭院,擡起頭目光沉着地看着那些鳥雀離去的方向……

“九九。”

“嗯?”

“起風了啊。”

“嗯,可不是,快進屋,聽說傻子都容易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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