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移禍

◎“我去外面等你,換好衣服就出來。”◎

“他們在上面!”

“來人,抓刺客——”

喊殺之聲頓如平地起雷,郁棠終于得以痛快地打出兩個噴嚏,随即便被季路元蓋住腦袋,抗大包一般地夾在懷裏,飛速掠下了梢頭。

“拿弓箭來!”

郁肅璋自身後禁衛手中取來箭弩,張弓滿弦,眉眼之間一片狠辣的決絕。

咻——

黑羽的利箭接二連三破風而來,郁棠伸手攀住季路元的肩膀,露出腦袋,語速極快地為他指路,

“往西南方向走,石子路的盡頭是郁肅琮的煦暖閣。”

五皇子郁肅琮,年紀不大,混賬事幹的卻不少,生平唯二的興致便是搜尋一些伶人美姬,養在自己的偏殿裏日日享樂。

對于這個不成器的幺子,辛氏一開始也是打過罵過教養過,但奈何郁肅琮始終怙終不悛,辛氏計無複之,到頭來也只能三令五申地告誡他,玩樂歸玩樂,切記行事莫要太過荒唐,尤其莫要因此被郁肅璋抓住什麽把柄。

時下太後鳳體違和,永安帝三日前便下旨禁了宮中歌舞,郁棠卻尤記得前世今時,郁肅琮不甘寂寞,遂從宮外尋了好些民間的妓子,偷偷藏在了煦暖閣中。

“郁肅琮的殿裏有把柄在,他不會讓郁肅璋輕易進去的,況且……”

季路元猛地躍起,極為利落地攀上南邊的飛檐殿角,“我明白了,你藏回去。”

況且辛氏與郁肅璋一向對立,現而今,郁肅璋前腳才因着柳庭苑走水,給辛氏送上了一個自己的錯處,後腳便以尋找刺客為由,意圖搜查郁肅琮的煦暖閣。

這事怎麽看怎麽像是郁肅璋試圖扳回一城而假意尋的幌子,且不說當下尚無除郁肅璋麾下之外的人發現季路元與郁棠這兩個‘刺客’,就算真有人證實了刺客的存在,誰又能保證這刺客不是郁肅璋一手安排,好借此演上一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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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間煦暖閣已近在眼前,季路元摟着郁棠閃身藏入偏殿狹道,郁肅璋只慢一步,就這麽被聞聲而來的郁肅琮的人攔在了正殿門外。

兩方人馬當即對峙殿前,郁肅琮拎着個酒壺醉醺醺地走出來,面上神色潰散,一副不甚清醒的酩酊模樣,口中卻言辭犀利,極盡所能地陰陽怪氣。

前殿氛圍一時劍拔弩張,季路元趁機自後殿遁出,帶着郁棠回到了鹿溪院。

季十一彼時已經煮好了姜茶,連同一套幹淨的襖裙一并放在了桌子上,季十九守在殿外,瞧着季路元與郁棠回來了,便頗有眼色地攀上屋頂,自顧自尋了個看戲的好位置,暗戳戳地掀開了一片瓦。

“十九。”

季路元的聲音冷冰冰地傳上來,“你倒不如直接下來,坐到我身旁聽我們講話。”

“……世子您說笑了。”季十九讪臉道:“我這就走,馬上走。”

他足下一點,話音尚且未落,人就已經悄無聲息地離了屋頂。

郁棠被這動靜惹得擡頭去瞧,季路元則乘隙擡手,一把将桌上的梅肉罐子推到了暗處看不見的角落裏。

他藏完了東西,這才鎮定地斂袖倒出一碗姜茶,提壺的瞬間想到郁棠慣常的口味,便又随手向裏扔了一小塊紅糖,抵着碗壁将茶推了過去。

“別瞧了,先把姜茶喝了。”

郁棠應了一聲,收回視線,乖乖将碗捧了起來。

姜茶滾燙,郁棠的吃相又淘得緊,她被那澄黃的湯汁辣得‘嘶’聲不停,殷紅的舌|半吐半露地搭在細白的齒列上,瑩潤的臉生了一層薄薄的汗,一顆汗珠自額角滑落,要掉不掉地銜在了精致的下巴尖。

季路元看在眼裏手指微蜷,強自壓下了想親手抹去那滴汗的勃發沖動。

殿中一時寂靜,半晌之後,郁棠才放下空了的茶碗,率先開口道:“季路元,你為何害怕我認出你?”

她總覺得季世子此番回京,行為舉止都過于反常古怪。不論是柳庭苑中的久別重逢,還是禦花園裏的偷摸送藥,再或是方才的及時搭救,他明明每每都出手幫了她,卻又好似極為害怕她體察出他的善意。

郁棠向前傾了傾身,語氣有些急,“先前郁肅璋在場便也罷了,可你明知方才我就算認出你了,也斷然不會……”

“我知道。”

季路元倒是沒想過她會先問這個,他打斷郁棠,骨節分明的二指曲起扣在桌面上,不急不徐地敲動兩下,頗為直白地反客為主道:

“那你呢?”

遠山似的澄澈眉眼泰然端靜,季世子面色平和,投過來的視線裏卻滿是沉而銳利的探查。

“你又為何會穿着宮女的服飾夜探柳庭苑?”

郁棠被他措不及防的反問惹得一愣,“我,我自然是有原因的。”

季世子‘嗯’了一聲,“我也有原因。”

郁棠不滿颦眉,“什麽原因能讓你如此湊巧地出現在柳庭苑?今夜的走水同你有關嗎?”

季路元看她一眼,“什麽原因能讓你孤身犯險潛入藏書室?你想去裏面找些什麽?”

郁棠:“……”

她抿了抿嘴,沉默片刻後才道:“君子不強人所難,你若不想說,我不問就是了。”

言下之意是你季路元也莫要再繼續追問我了。

季世子從善如流地止了話頭,拿起桌上的襖裙遞給她,“換身幹淨的衣裳,我讓十一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現在嗎?”

郁棠這下更為詫異,郁肅璋方才沒能抓到人,接下來的幾個時辰都必定不會罷休,為求穩妥,她最好還是等到明日衆皇子面聖之時再回自己的宮裏去。

這樣直白又淺顯的道理,她懂,季路元必然也懂,這人今夜既然已經蹚了這趟渾水,何必還要趕在這關鍵的節骨眼上,冒着不必要的風險送她回去?

“鹿溪院這麽大,你就不能尋個空房間讓我待一夜嗎?”

“自然,”

季世子頓了頓,狀似無意地瞥了一眼窗外圓月,薄唇嗡動,淡淡道:

“不能。”

“……”

郁棠被他氣得咳嗽,急忙擡了袖子掩住嘴。

“我去外面等你,換好衣服就出來。”

季路元放下茶盞,無視她語塞的目光起身離開,提袍向外走時不知想到了什麽,又退回兩步補了一句,

“動作快些,別磨蹭。”

郁棠對着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嘴上倒是柔順應道:“知道了。”

她快手快腳地換好衣裙,臨行前又看了季路元一眼,瞧見這人一臉漠然地沒什麽反應,便低下頭去撇了撇嘴,自顧自道了聲謝,默默離開了鹿溪院。

……

天空又落了雨,絲絲縷縷,連綿打在屋檐上。

直至郁棠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季路元才皺起眉頭,對着迎面而來的季十九沉沉道:“馬上尋個路子安排澤蘭進宮,想法子将她送到郁棠身邊去,越快越好。”

季十九應了一聲,随後又猶猶豫豫地擡起右臂,“世子,方才公主在時你不讓我進來,現在時辰馬上就要到了。”他邊說邊掀開手上的烏木食盒,露出其中盛着藥汁的青花瓷碗,“這藥,這藥還拿去熱嗎?”

藥汁早已涼透,像是融了這索寞夜色一般黢黑苦澀,季路元垂下眼睫,神色晦暗地伸手接過了藥碗。

窗外落雨愈急,滴滴答答地響個不停。

“不必了。”

季路元将藥一飲而盡,繼而又自矮櫃裏取出一條鎖鏈,面無表情地牢牢綁住了自己的一雙腕子。

“十九,出去鎖門吧。”

回栖雀閣時一路通暢,孔嬷嬷焦急地候在內殿裏,冷不防窺見郁棠濕着頭發從窗戶爬進來,登時便抖着手要去扶她。

“我的小主子喲,您去哪裏了啊?”

郁棠摘下頭頂落葉,彎着眼睛笑了笑,随口胡扯道:“殿裏憋悶,我出去抓了幾條魚來玩。”

“抓,抓魚?”孔嬷嬷一噎,“怎的,怎的就能去……”

“哎喲嬷嬷,我的好嬷嬷,”

郁棠耍賴似的打斷她,雙手攀住她的手臂,帶着人往榻邊走,“我好冷啊,又冷又餓,我想沐浴,我還想喝嬷嬷親手煮的熱騰騰的甜粥。”

孔嬷嬷果然輕易被她轉移了注意力,“好好好,嬷嬷這就去給我的小主子熬甜粥。”

她一面應着,一面從櫃子裏取出一套幹淨的寝衣,“嬷嬷先伺候我的小主子換了衣裳,你啊,慣是個拖延性子,嬷嬷若是不看着,這衣裳還不知要換到何時去。”

郁棠順着孔嬷嬷的擺弄套進一只袖子,聽見這話便是一怔,“嗯?我平日裏做事很拖拉嗎?”

栗果笑着上前搭手,“是也不是,公主在正兒八經的大事上向來果斷,小事上卻總是要人催促着才行,自小便是如此的呀。”

自小便是如此……

郁棠愣了愣,突然就想起了方才在鹿溪院時季路元的那句催促。

孔嬷嬷伺候她換好衣裳,這才轉身往外走,行到門前時又停下腳步,半是囑咐半是苛責地叮咛栗桃道:“咱們內殿裏本就人少,我已經老了,你又比栗果年長,往後都要靠你看好公主才行。公主胡鬧,你也跟着胡鬧嗎?還有那窗子,你瞧瞧,外邊都下雨了,你也不趕緊着……”

栗桃接收到郁棠遞來的視線,忙不疊地順從颔首,連拉帶哄地将孔嬷嬷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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