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妄語

◎“是臣太熱了,灑些茶水涼快!”◎

“季大人?”

郁棠并不知季路元心中所想,她見這人始終臉色煞黑,便輕聲喚了他一句,瞧着季世子睜了眼,又彎唇露出兩顆小虎牙,極其可人地沖着他笑了笑。

“季大人今番相助之恩,郁棠必會銘記在心。”

笑容裏的讨好之意顯而易見,卻是恰好戳中了季某人的痛處。

郁棠從小不得寵,是以‘相忍為安’即為她一向奉守的自保準則,偏生季世子自幼便看不得她這幅伏低做小的求全之态。

他下意識擰了擰眉,随即又反應過來,自己這幅模樣落在郁棠眼中無異于是在同她擺臉色,于是便調整神情,盡力做出個平靜的樣子來。

“這是為臣子的本分,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郁棠不置可否,“可是季大人看起來好像很生氣。”

季路元冷哼一聲,“臣要去鄭頌年那混賬的宅子,自然不會有什麽好心情。”

他說到此處,才壓下去的那點不爽又突突地冒上心來。

“那混賬東西可曾給過公主什麽委屈受?總歸着臣此番已經蹚了這趟渾水,再揍他一頓不過也就是舉手之勞的事。”

“不必不必。”

郁棠連連搖頭,着慌地握住他一只垂落的袖擺,“鄭頌年現在于我而言就是個微不足道的舊人,實在不必再勞煩季大人費力勞神地去教訓他。”

織金的長衫大袖随着她的動作輕飄飄地拂過季路元的手指,季世子指尖微動,頓了一頓,而後放輕語調,又緩又慢地重複道:

“微不足道的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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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狀姣好的薄唇徐徐勾起個小小的弧度,遮遮掩掩地顯出點稱心滿意的愉悅來。

“公主能這樣想最好了。”

自離開書齋後便一直冷凝如霜雪的面色直至此時才終于好看了些,外人眼中超逸絕塵的季世子譏诮昂首,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毫不掩飾的不屑與鄙棄來。

“公主,恕臣直言,鄭頌年那混賬不僅五短身材,臉也生得潦草不堪,行走起來步伐虛浮,一看便知是被酒肉掏空了身子的樣子貨,臣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能輕易地将他推個跟頭。”

郁棠暗自撇了撇嘴,心道人家的身量樣貌雖不如你,好歹也算是七尺男兒,眉目周正,怎的到了你嘴裏就變成五短身材又形容潦草的樣子貨了?

面上倒還是極為遷就地附和道:

“季大人說得是,況且若真論起才貌來,別說鄭頌年了,全京城約摸着也沒幾個人能與季大人相較一二。”

粉白的桃花順着車窗的縫隙飄進來,悠悠然落在矮桌上,被郁棠哄得神色漸霁的季世子輕咳一聲,将自己的手臂又往前移了移,佯裝冷淡地囑咐她道:

“前方山路崎岖難行,公主若是磕着碰着了,又是臣的過錯。以防未然,公主還是抓好臣的衣袖吧。”

郁棠從善如流地挪近了些,眉眼彎彎,笑得愈加燦爛。

“多謝季大人提醒,思慮得如此周全,不愧是季大人。”

鄭頌年的宅子建在京郊以南的一處靜谧山腰上,算是半個私人地界,平日裏合該少有人來,然季世子卻似乎對此處頗為熟悉,郁棠被他蓋着腦袋夾裹在懷中,一路潛入宅邸,不過幾個轉彎,一間小小的青瓦邊廂便已現于眼前。

“進去吧,那混賬要緊的東西都在這裏面。”

季世子推開小窗,輕輕一托将她送入邊廂之內,随後撐住窗沿雙手一翻,自己也迅疾進了屋。

這人對內院的稔熟程度同樣遠超尋常,郁棠看在眼裏神思微動,心底的小算盤撥得嗒塔響,面上卻是半點不敢耽擱,甫一合上窗便快手快腳地翻找起邊廂角落的幾個紅木屜櫃來。

季路元提醒她,“粉末狀的東西容易受潮,平日裏必定都擱置在少得光照卻又通風的架子上。”

郁棠動作一停,按着他的提示繞過北側的駿馬屏風,果然瞧見了內室杜梨木欄櫃中那專門用來盛放粉末的成列的青釉黛盒。

樣式別無二致的黛盒少說也有二三十個,郁棠抿了抿唇,視線一排排掃過去,瞧見擱在最邊緣的黛盒漆面銀紋,盒口的連接處雕有一株栩栩如生的并蒂棣棠花,便小心翼翼地取了下來。

輕輕拈了粉末研在指腹,再走到暗處去瞧,當真可見纖纖指尖泛出點點螢光。

她心中一喜,忙不疊從懷裏掏出個墨玉的小方瓶,取了些流螢粉末存于其中,繼而又将黛盒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

“怎麽不都拿走?”

季路元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後,“這粉末原本不就是公主的東西嗎?”

他曲起二指扣了扣架子,落在她身上的沉沉眸光裏含着滿滿的探究意味。

“難不成公主還有什麽旁的因……唔……”

一句話尚未說完,門口卻倏地起了些仆役雜掃的動靜,尚不知該如何自圓其說的郁小公主如臨大赦,先發制人地擡手捂住了季世子的嘴,迅速地将人一把推進了欄櫃與牆壁之間的縫隙裏。

與季世子挨肩擦膀着隐介藏形,這事對郁棠而言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眼下危機重現,郁小公主不假思索,手臂一攬肩膀一縮,熟門熟路地埋頭躲進了季世子寬闊的胸膛。

柔軟的溫熱頓時撲了滿懷,季路元抿了抿唇,生生壓下了已至嘴邊的洶湧笑意。

他斂下眸子,深深凝視着懷中鹌鹑一般縮頭縮腦的郁棠,眼底的眷戀一如積雪入沸水,剎那間便濃稠地融化開來。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小時候,那時郁棠風寒初愈無甚胃口,只想吃辛氏小廚房裏現做的梅子糕。

他無可奈何,只得趁着夜色,帶着郁棠潛入辛氏的寝殿,躲進小廚房漆黑狹小的壁櫥裏,看着她又乖又慫又滿足地捧着一塊溫熱的糕點,頗為珍視地咬上一小口,再掰下一大塊喂給他。

他是在牢籠裏出生的人,宮中的過往于他而言就像一幅沉悶又壓抑的水墨畫,他在那極致悒郁的黑裏度過了十數年的光陰,從頭到腳都是僞善的黝黯。

只有郁棠是他款款存放于心尖上的唯一的清白。

窗外人聲漸遠,郁棠恂恂擡起頭來,季路元眨眨雙眼,滿目溫柔就此洩得一幹二淨。

“季大人,我們……”

“嗯。”

季路元接過話頭,擡手推開了西側小窗。

“我們先出去。”

季十九一直候在後門的樹林裏,待到他們上了車,便利落地一揚馬鞭,速度極快地駛離了別苑。

林間風動,幾株新綠勃然躍出梢頭,沙沙敲打在窗欄上,季路元擡手合上小窗,斂袖倒出兩盞茶,一盞遞給郁棠,一盞端至自己唇邊,垂首抿過一口後才又接着方才的話題繼續盤問道:

“公主還未回答臣呢,既是如此喜歡這流螢粉末,适才為何不将整瓶都拿走?反而只是用自己的瓶子分了這丁點兒的分量帶出來,還像怕被鄭頌年那混賬發現似的,将黛盒又歸回了原位,公主不覺得這舉動有些多餘嗎?”

話裏的懷疑了了可見,郁棠心下哀嚎,該來的質問果然還是躲不掉。

她腦中忖思,挺直了腰背接過茶盞。

“這是因為……”

輕軟的尾調被她拉的又細又長,瓷盞輕微晃動,惹得盞中茶湯随之漾出一片小小的波紋。

“是因為……”

波紋徐徐散開,白瓷歷歷,就此映照出執盞人兩扇濃密的鴉睫與其下一雙眸光閃爍的籌算的眼。

“不瞞季大人說,我也是進了宅院之後才突然想通的。”

郁棠淺淺飲了口茶,頗為鎮定地迎上了季世子的視線。

“雖說鄭頌年不是個東西,但我好歹同他相與過一場,帶出來的這點螢粉便算是一個道別的儀式,用以告誡自己已經同他斷了緣分,至于剩下的,便權當做留予他的念想。”

她略一停頓,似是覺得‘留念想’的說服力尤不足夠,遂又端的一派衷腸,真情實感地補了一句,

“保不齊他午夜夢回,瞧見這流螢粉末,再懷念起我的好,還能與我重續情緣。”

……

“嗬!”

“咳咳咳——”

車外的季十九驀地倒吸一口涼氣,車內的季世子則難得狼狽地嗆出一口水,手臂震顫,‘誇嚓’一聲翻了手中瓷盞。

“哎呀!”

盞中茶水登時被他灑出大半,郁棠掩唇驚呼,忙不疊地扯了帕子為他擦拭。

“季大人這是怎麽了?怎的茶都灑了。”

“……無!妨!”

季路元閉了閉眼,賭氣似的抽回衣袖不讓她擦,“是臣太熱了。”

他咬牙切齒,“灑些茶水涼快!”

那是一壺堪堪煮好的新茶,茶湯雖不算滾燙,溫度卻也絕對不低。郁棠偷偷瞥一眼尚在冉冉冒着熱氣的白瓷茶盞,明智地選擇了不接話。

只是她不答話,季世子卻仍忿忿不平,“公主方才不是還說,鄭頌年就是個微不足道的舊人嗎?”

他眉頭間的溝壑深的要吓死人,仿佛受到天大的欺騙一般控訴她道:“公主,您在開臣的玩笑嗎?”

“怎麽會呢?”郁棠心虛賠笑。

“奈何我就是這般執迷不悟的爛性子,莫說是季大人了,我自己對此都十分厭煩。會改的,我會改的,季大人就別生氣了。”

她一面疊聲哄着人,一面提壺将茶盞蓄至八分滿,抵在唇邊吹涼後才頗為殷勤地遞上前去。

“季大人,喝這盞茶吧,這次真的能涼快。”

季路元:“……”

車內一時寧谧無聲,半晌之後,季世子才仰頭飲盡茶水,黑着一張臉掀起了車簾。

“十九!”

被‘重續情緣’四個字刺激到忿然作色的季世子将滿腔火氣一具撒向了車外無辜的季十九,

“你今早是不是又吃多了?多日不操練,連一輛馬車都……”

洩憤的話音戛然而止,季路元溘然擰眉,與車轅上垂頭挨訓的季十九對上了視線。

“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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