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螢粉
◎他只盼望郁棠能再等等他◎
如同一個唐突了佳人又被當場抓包的浪蕩子,郁棠的臉頓時紅得要燒起來,她忙不疊地松了雙手,老老實實地不敢再動。
書裏的霸道王爺已經玩出了新花樣,他給俏寡婦穿上一件夜光紗衣,抱着人在月光下揮汗如雨地辛勤耕耘。
鄭頌年念到此處停了一停,不老實地要去親那女子的側頰,女子嬌笑着推了他一把,問他道:
“少爺,世上真的有話本子裏這樣的紗衣嗎?”
鄭頌年鼻息粗重地回她,“有沒有這樣的紗衣不清楚,但少爺我在京郊的私宅卻是有個類似的玩意兒。”
他似是篤定此刻鬥室裏再無旁人,說起話來便不甚顧忌。
“少爺我前幾日新得了個稀罕東西,那東西裏摻着流螢的粉末,在無光暗夜下亦可瑩瑩生輝。你若是喜歡,明日咱們就去宅子裏,你脫了衣裳,讓少爺用融了那東西的墨汁在你身上畫上一畫,待畫作一成,你再披上薄紗,與這夜光紗衣豈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京郊的私宅……
無光暗夜下能瑩瑩生輝的粉末……
幾個關鍵字不期然地落入郁棠耳中,郁小公主一個激靈,猛地睜開雙眼。
難怪她在柳庭苑的藏書室和如意書齋中都尋不到那能發光的墨條,原來最終的玄妙竟是在此。
澄澈的月牙眼裏即刻顯出些柳暗花明的喜悅,郁棠颦起眉頭,開始在心裏撥弄起自己的小算盤。
現下既已有了确切的線索,那這東西她便勢必要得到,可是從城內到京郊至少需要半日,青竹卻是巳時便會來接她們回宮。
這個節骨眼上無功而返着實可惜,況且今次之後,她若再想出來,不僅需得郁璟儀費上一番功夫,解了禁足的郁肅璋便首先是個阻礙。
城門校尉不會在無特殊情況的前提下強行檢查公主的馬車,倘若她獨自在外多留一日,青竹與青雨再在入城門時稍加掩飾,料想那校尉也不會發現馬車中少了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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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留在宮外簡單,事成之後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返回宮去卻是件難事。何況她勢孤力薄,就算真到了鄭頌年的宅子,能不能偷偷溜進去都是個未知數,更遑論還要去尋那流螢的粉末。
除非……
郁棠驟然擡起頭來,目光炯炯地望向了眼前的季路元。
被她灼灼視線盯到心裏發毛的季世子:“……”
二人就這麽各懷心思地四目相對,半晌之後,季世子首先支撐不住敗下陣來。
他偏過頭去,認命一般地嘆出一口氣,雙手移動,引導着郁棠重新環抱住了自己的腰腹。
郁棠:……
蒼天可鑒!
她真不是這個意思!
天邊漸漸泛起些魚肚白,屏風之後的鄭頌年終于完事兒,攬着女子一步三晃地下了樓,季路元又屏息等了一陣,直到樓下再無動靜,這才半推開窗,抱着人直接跳了下來。
二人甫一落地,季世子便立即松了手,他後退兩步,像是躲避什麽洪水猛獸似的與郁棠拉開了距離。
寂寂長街霧氣氤氲,穹頂将明未明,滑過廊頭的檐口灑下一道又細又淺的光。
那光仿佛一扇憑空開啓的神異玄門,季路元穿門而過,竟也如日夜交替那般,不過轉瞬便褪去了方才那副熟悉又真實的親近模樣,重又變回了柳庭苑相逢時那個矜貴又疏離的鎮北季世子。
郁棠被他這措不及防的态度轉變惹得一愣。
“你……”
“既是有人來接應你,那便回去吧。”
季路元打斷她,他撩着眼皮,精致的眸子裏含着點要露不露的苛責,涼涼瞥了一眼後方快步而來的青雨。
“我不知你此番是何目的,但下次別再如此冒險了。”
他言罷便要走,郁棠頓時着急起來,小跑着上前追趕他道:
“等等,季路元。”
季世子冷心冷肺地掉頭不顧,颀長背影不見絲毫猶豫。
“季昱安!”
昱安是季路元的小字,他二人幼年朝夕相伴,郁棠從前總是這麽叫他。
季世子略微遲疑,腳下步伐卻依舊未停。
郁棠咬了咬牙,第三次換了稱呼。
“季大人!請留步!”
一聲‘季大人’,不過分熟稔又規矩有禮,更重要的是,她既公事公辦地稱呼他為‘大人’而非其他,那便是在提醒他,她為主他為臣,公主要臣子留步,臣子自然沒有拂袖就走的道理。
季世子果然停下腳步,“做什麽?”
郁棠趕忙上前扯住他的袖子,“本宮……我想請季大人幫我一個忙。”
她聲若蚊蠅,腦袋也愈加耷拉下去,季路元眸光低垂,目之所見便是她烏黑的發旋和半截裸露在外的雪色脖頸。
孱白的五指死死攥着他袖口的一點衣料,食指的指尖上還留有前些日子燒傷的痕跡,上一刻明明還搬出公主的身份來壓他,眼下卻又像個小可憐似的,顯出幾分示弱的樣子來。
季世子緊抿薄唇,“什麽忙?”
郁棠擡頭迎上他的目光,“方才季大人也聽到了,鄭頌年在京郊的私宅裏有能在月下發光的流螢粉末,我,我想要這粉末。”
“流螢粉末?”
季路元微皺起眉,探究的視線掃過她透着籌算的黑亮的眼。
他順着郁棠的稱呼改了自稱,“公主要這東西做什麽?恕臣直言,您可一向不是什麽喜好搜羅稀罕玩意兒的好奇性子。”
“不是為着稀罕,是因為,因為……”
郁棠攥了攥指,将心一橫。
“因為那流螢粉末原本就是我私下裏贈與鄭頌年的定情之物,但适才情形你也見到了,他風流成性,今夜過後,我自是不會再同他好,定情之物理應也當拿回來。”
這确實是個再合适不過的理由,情愛之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忘卻舊愛的法子同樣因人而異。郁棠越編越順暢,末了還裝模作樣地感嘆一聲,
“可我身為公主,送出去的東西豈有再張口要回來的道理?所以才想請季大人幫忙,帶我去那私宅,将流螢粉末偷偷地取回來。”
“……”
咔嚓——
長街突生異響,季世子就這麽端着一張漠然不動的臉,一把捏碎了袖中左手上的白玉戒指。
郁棠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的一抖,怔怔左右轉頭瞧了瞧,“季大人,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季路元粗聲粗氣,“臣沒有!”
他閉了閉眼,尤自平複了一下情緒,而後才面色不佳地看向郁棠,擰眉道:
“公主方才是說,那流螢粉末是你,贈與鄭頌年的,定情信物?”
短短的一句話,季世子卻是頓了四次才得以說完,且他語速緩重,明明是個無所容心的腔調,郁棠卻是硬生生從中聽出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來。
她心虛至極地偷瞄了季路元一眼,随即又破罐破摔地點了點頭。
“是!定情信物!”
“呵。”季路元冷笑一聲,“公主當真好眼光。”
“嗐。”郁棠讪讪幹笑,“怪只怪我當初年少無知,季大人教訓的是。”
二人你來我往地道了個來回,繼而齊齊沉默,目目相觑着陷入僵持。
眼見天光愈亮,沿街兩側的門面裏已經隐約有了走動的聲音,郁棠起了急,敦促似的輕輕晃了一把他的袖子。
“季大人,說了這麽多,這忙你究竟幫是不幫?”
季路元一言不發,只沉着一雙黑漆漆的桃花眼,神色晦暗地盯着她瞧。
“……是我強人所難了。”
郁棠抿抿下唇,“季大人見諒。”
她說罷松了五指,轉身就要離開。
“臣知道了。”
幾乎就在她落手的瞬間,一臉艴然的季世子才終于冷聲冷氣地給出了答案。
“與其放任公主不顧安危地莽撞行事,還是由臣帶着公主去那座私宅更為穩妥。”
郁棠不能在外耽擱太久,季路元既是答應了要帶她去鄭頌年的京郊私宅,那動身的時辰自然是越早越好。
青雨還是不放心,“公主,季世子他……”
她面色躊躇,話裏話外都帶着些提醒的意思,“萬一世子不小心将這事洩露出去,屆時公主您與我們主子都會有麻煩的。”
郁棠搖了搖頭,“你且安心,他不會的。”
當下雖尚不清楚這人為何一時一個樣子,但只看他兩次三番地出手相助,她便知道季路元絕對不會害她。
更何況……
灰頂棚的馬車駛出城中,拐上一條通往京郊的小道,車內的郁棠彎唇笑笑,頗為乖巧地同坐在她對面的季路元道了聲謝。
“季大人,多謝你的燒傷藥。”
季世子雙眸半阖,沒承認也沒否認。
他端的是個閉目養神的姿态,看似神安氣定,心思卻早已經飄出老遠。
他雖不明白郁棠近來種種所為何求,但心下大抵也有些猜測,宮中形勢艱危交困,郁棠無依無靠,苦境自然尤盛。
他算計着讓郁肅璋吃了禁閉,趁此機會着手安排澤蘭入宮,可他畢竟久離宮闱,又是男子之身,朝堂之上的布設搓置或許還可倍道而進,後宮之中卻是鞭長不及馬腹,故而需要更多的時日。
郁棠雖聰慧,卻是個行動冒進的主,他擔憂她的安危,又怕自己無法時時刻刻地護她周全,況且假使今次行事順利,不日他便可如願返回封地,以待日後承襲郡王之位。
屆時他難道要帶着郁棠一起走嗎?
思緒至此,季世子神情漸冷,眉眼之間的戾氣也愈發濃重起來。
——答案自是不能。
自己所謀之事兇險萬分,前路生死未蔔,他背負着一族血仇,甚至都不敢放任自己過分靠近郁棠,更枉論親手将她拉進這場角逐的旋渦裏。
他只盼望郁棠能再等等他。
若他事畢之後尚能全身而退,屆時他定會履行承諾,不惜一切代價地帶她走。
作者有話說:
小季:我不是吃醋,只是單純想練練手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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