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回宮
◎“哎,給我看看你那朝思暮想的小青梅”◎
回宮的過程格外順利,季路元帶她走了緊鄰筒子河的東華門,只在入第一道門時出示了腰牌,而後便一路通達,出乎意料地暢行無阻。
郁棠看在眼裏暗自咂舌,沿路卻還是如履如臨地壓着車窗的簾子,生怕哪一陣風吹得自己敗了跡露了臉,就此給季路元帶來些不必要的麻煩。
她本着個‘慎始慎終’的原則臨深履薄,殊不知自己這副食草動物般風聲鶴唳的乖慫模樣落在季世子眼中就變成了全然的可愛,季路元斂眸壓下笑意,倒出一盞熱茶遞給郁棠。
“公主這樣不覺得累嗎?”他指了指郁棠壓在窗框上的手臂,“放下來吧,不會有人查我們的馬……”
話音未落,行進中的馬車就已經被人攔了住。
“前面的,停下來。”
一道低沉男聲很快自車後傳來,郁棠聽進耳中一個哆嗦,随即颦起眉頭,受疼似的蜷了蜷手指。
“嘶——”
那茶盞原被她完整地攏在掌心裏,此刻盞口傾斜,其中茶水自然盡數灑在了她的雙手上。
可憐她指尖燙傷本就未痊愈,在外奔波的兩日又不曾上過藥,眼下創處驟然受到茶水侵蝕,立時便禁不住地痛呼出聲來。
“怎麽了?”
季路元眉頭頓擰,反應極快地從她手中取出茶盞。
“燙到了?”
冰涼的手指擒起她濕淋淋的一雙腕子,輕輕按在自己的前襟上抹了抹,季世子低眉颔首,餘光瞥見她發紅的指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湊近那處吹了吹。
“前幾日的燙傷怎的還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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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此時的自己尚未來得及戴上那副寡情疏淡的僞裝,眉宇間的憂心緊張歷歷可辨。
“給你的藥沒有用嗎?”
郁棠點頭又搖頭,壓根兒沒聽清他在說什麽,她心急地張了張口,是個想提醒他注意來人的架勢,可聽見那穩健步伐已然停在窗前,又趕忙噤了聲,二指點着車門,悄悄地給季世子使眼色。
季路元嘆一口氣,“沒事的,車外那是……”
“是什麽是?”
男聲又起,沉沉嗓音較之方才卻多了兩分玩笑的戲谑,
“禁軍巡查,別磨磨蹭蹭的,立刻給我下車。”
“啧。”
季路元怏然看向窗外,“公主待在這裏,臣下去一趟。”
言罷撩了車簾,黑着一張臉下了馬車。
郁棠做賊心虛地往角落裏蜷了蜷,小心翼翼地掀起車簾的一角向外望去,她視野受限,目之所見便只有季世子側足而立的挺拔背影,以及與他比肩而伫,身姿體貌卻半點都不遜于他的年輕男子。
那男子看着約摸二十出頭,眉目端而俊俏,五官雖不銳利,周身卻自帶一股不怒而威的冷峻之感。
他身上穿着禁軍的軟铠,背後負一重劍,劍柄以繩纏繞,一縷暗紅系帶自然地垂落于胸前。郁棠探查的視線順着紅帶一路向上,待看清那玄鐵的獸頭劍首時,心下便當即了然。
劍刃為兇器,劍首的紋樣遂多為寓意祥和的雲紋或是如意結,這以兇猛獸頭為劍首的玄鐵寶劍,阖宮上下也找不出幾把,眼前這人十有八九就是宮中的禁軍統領,商言铮。
郁棠愈加向前挪了挪,屏息凝神着側耳窺聞,就聽見季世子語調陰郁,正沒什麽好氣地質問着商大将軍有何貴幹。
商言铮并不知曉郁棠在車裏燙傷的事,現下冷不防遭了季世子一通白眼,應時便詫然地挑了挑眉,莫名其妙道:
“季路元,你瞧瞧你這副德行,好像我欠了你八百兩金一樣。你那能自由出入東華門的腰牌是誰給你的?當下對我如此無禮,不怕我将腰牌收回去?”
“無故攔住別人的馬車,商大将軍這是打招呼還是擺官腔?”
季路元橫眼睨他,
“話說起來,朝廷是發不起商大将軍的俸祿了,這才逼得你親自守門來賺酒錢?若真是如此,稍後商統領便跟着我一同回去府上打雜除草吧,我家底雖不豐厚,賞你幾個銅板倒還不成問題。”
“……”
商言铮皺着眉頭‘嘶’了一聲,“你今日是吃過火铳了?講個話夾槍帶棒的。”
他邊說邊後撤一步,不動聲色地掃了掃郁棠藏身的馬車,擠眉弄眼道:
“诶,車上那是誰啊?捂得這麽嚴實,莫不是你那懸懸在念的小青梅?你我二人相交多年,我對你那小青梅向來都是只聞其人不知其貌,正好今日遇上了,你讓我看看呗。”
季世子沒承認也沒否認,左移兩步擋住了商言铮探究的視線,“有什麽好看的?”
“巧了不是?我這人一身反骨,生平最愛看的就是不好看的東西。”商言铮揮手将他撥到一邊,“這都帶進宮裏來了,怎麽?你要請陛下賜婚啊?”
“商言铮,我勸你謹言慎行,她好看的很。”季路元冷冷眈他一眼,重又擋住他的視線,“不是帶她進宮,是送她回宮,她膽子小,你別聲張。”
“哎喲喲,她還真在車上啊?”
商統領的面上頓時顯出個套話得逞後的猖狂笑容,只是笑着笑着,那點子得意卻漸漸僵在了臉上。
“等等,送回宮?!季路元你……”
他驚愕瞠目,“你那青梅竹馬原本就在宮裏?是誰?娘娘還是女官?”
他掰着指頭算了算宮裏與季世子年紀相仿的女子,“難不成是韶合公主?也對,你自小長在宮裏,與韶合公主的确算是青梅竹馬。”
商言铮是個但凡起了話茬就勢必會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執拗性子,這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郁棠現時又躲在馬車裏,晚歸一刻便會多一分被人發現的風險。
季路元懶得在此處同他多做解釋,他煩躁地皺了皺眉,索性另起話頭道:“忘了告訴你,我已經安排了澤蘭入宮,約摸着就是這幾日了。”
商統領與澤蘭是舊相識,在澤蘭尚未及笄時就已經惦記上了人家。季十九首先察覺出了這點苗頭,緊接着,季府上下的所有人便都知曉了這件事。
果不其然,季世子這廂話音堪落,商言铮便立刻收斂了那副刨根究底的好奇神情,他擡手勾住季路元的肩膀,不由分說地帶着人往遠處走。
“哎,你怎的不提早告訴我?我這幾日夜夜跟着五城兵馬司巡邏,人都憔悴了不少,澤蘭她……”
咕哝低語随着距離的拉遠愈發的含糊混沌,郁棠再聽不清,只得隔着車簾,小聲地同車轅上的季十九繼續打聽,“十九,季大人與商統領是故交嗎?”
季十九早就被季路元言提其耳地叮囑過,眼下便如實回答道:“正是,公主是如何看出來的?”
郁棠心道就你們家世子那個性子,方才他都那副臭德行了,兩個人可不是關系匪淺?
面上倒還是一本正經地誇贊道:“季世子與商統領同為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之才,相交相識也沒什麽奇怪的。”
她頓了頓,又道:“适才他們口中提到的澤蘭,就是你們要往我宮裏安排的人嗎?我瞧着商統領對這位澤蘭姑娘的态度似乎很不一般。”
季十九登時來了精神,他抻着脖子遙遙望了一眼季世子的方向,确認自家主子還要等一會兒才能回來,便放心大膽地将車簾撩開一道小小的縫隙,頭探進去,興致沖沖地同郁棠咬起了耳朵。
“公主真是個聰明人,不瞞您說,商統領對澤蘭姐姐……”他攤平手掌,二指并攏着做出個成雙成對的手勢。
“可澤蘭姐姐卻對他……”合并的手指遠遠分開,煞有介事地在空中搖了搖。
“但無論如何,澤蘭姐姐與商統領倒真的是志同道合之輩,用我們世子的話來說呀,他們二人一個心狠手辣一個笑裏藏刀,若是有機會一同共事,手底下定是走不出半個活人!”
郁棠:“……”
季十九還想再說些什麽,露在車外的小腿卻在此刻被人不輕不重地踹了一腳,他倏地噤了聲,肩膀一縮,恭恭敬敬地蜷首退了出去,為回返歸來的季世子讓出了一條上車的通道。
“聊什麽呢?”季路元涼涼睇一眼季十九,後者谄谀一笑,麻溜坐回了車轅上。
馬車複又駛起,季世子放下車簾,從腰間取出一枚精巧的白玉腰牌交給郁棠,“收好了,日後若是有什麽解決不了的難處,帶着它去找後所找鸾輿司的禁軍。”
那白玉腰牌質地細膩,觸手生溫,一看便是難得的好料子,況且這東西既是能作為求援于禁軍的信物,其意義必然遠超尋常。
郁棠擡手覆上令牌,卻是輕輕将其推了回去,“不必了。”
她揚眸與季路元對視,明閃閃的半月眼變成了甜絲絲的月牙眼,“多謝季大人的好意。”
季世子與她青梅竹馬相伴數年,對她這種又乖又軟的笑容再熟悉不過,他幼時每每給郁棠帶去些難得的好玩意兒時,她也總是這麽笑着拒絕他的好意,而後再補上一句,
[我不需要的,昱安還是自己留着吧。]
“我不需要的,季大人還是自己留着吧。”
……
車馬過文華殿,前方便是外男不得随意出入的內廷,季十九勒馬停車,曲起二指扣了扣車門。
郁棠推開小窗瞧了一眼,發現到了地方便要起身下車。她再次同坐在外側的季路元道了聲謝,繼而提着裙擺,小心翼翼地從他身邊邁了過去。
蔥尖兒似的手指款款探向門框,郁棠躬身颔頸,窄白的腕子卻在即将碰到車門時被季世子一把握了住。
季世子沉郁斂容,也不知為何又生起了悶氣,看上去滿臉的怏怏不悅。
他擰眉望着郁棠,半晌之後才捉起她的衣袖,同樣如幼年那般,別扭又不講理地強自将東西塞給她。
[我又不稀罕,所以還是阿棠收下比較好。]
“臣又不稀罕,所以還是公主收下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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