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蹴鞠

◎“髒啊,真髒”◎

郁棠是頂着韶合公主侍女的身份出的宮,眼下悄悄溜回來,自然要先到郁璟儀的晏和殿去。

她沒敢走正門,只由宮女們休憩的耳房偷偷繞去偏殿,行至小花園時恰巧看見了郁璟儀,向來恣意的韶合公主低眉颔首,正恭遜謙順地凝聽着陳貴妃的訓斥。

郁棠頗為識趣地躲在假山間,直到陳貴妃離去後方才走了出來,“貴妃娘娘今日怎的生了這麽大的氣?”

“還能為着什麽?林妃有了身孕,太醫請過脈,說多半是個皇子。”

郁璟儀頭疼地按了按額角,“舅父昨日因着這消息進了宮,母後今日便借着點瑣事小題大作地訓斥人。我猜八成是那二人心結又起,嫌棄我非男兒身,守不住陳氏一族的榮耀罷了。”

林家與陳貴妃的母家一向分庭抗禮,林妃此次若能誕下皇子,今後不論前朝或是後宮,确實都會壓陳家一頭。

郁棠聞言皺了皺眉,雖說前世今時她尚且被郁肅璋關在遠離宮闱的避暑山莊裏,可她卻隐約記得,林妃似乎不多日便會小産。

她這廂沉默着沒說話,身後的青雨倒是氣不過地攥了攥袖子,“公主,恕奴婢直言,咱們娘娘就是被舅爺的話蒙了心,對您總是百般挑剔。”

忿忿的語氣裏隐隐添了些惋惜,“公主若不是女兒身該有多好,萬般的聰慧也不必如今下這般備受扼制。”

“青雨?”郁璟儀極為詫異地揚了揚眸,“我看你才真是潛移默化地被舅父蒙了心,這世間哪有身為女子卻嫌棄女子的道理?”

她頓了一頓,“況且扼制我才能的也并非是那讓我引以為傲的女兒身,而是丹墀之上……”

“腳下有臺階。”郁棠出聲打斷她,一語雙關地提醒道:“在自己宮裏也要謹慎當心些。”

不遠處的廊道上行過幾個新來的宮人,郁璟儀嘆出一口氣,怏怏止了話頭。

她拉着郁棠往自己的後殿走,待到合上殿門,這才揣着個打趣的心思盤問她。

“來,同我好好說說,此次與你那笑面虎再續舊緣,感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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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

郁棠提壺為她蓄了一盞茶,想了想,一本正經道:

“只覺得季世子不愧為我朝之棟梁,為人親和敦厚,甚是真誠友善。”

“……”

郁璟儀眸光熠熠地看了她一眼,“這虧心話說出來你自己相信嗎?”

她将茶盞推回到郁棠手中,“阿棠,你既已生了離宮的打算,那咱們便開門見山地聊一聊。你現時處境我也大抵知曉,只是無奈我方今鞭長不及,無法妥帖庇護于你。”

語調裏原本的揶揄之意漸漸淡去,“可我提醒你一句,你若真想完全擺脫大皇兄的掌控,借着當下季路元的這股勢順風使帆,無疑是最合适也是最容易的。”

一番話半是模棱半是挑明,至于該如何借勢,又該借何種勢,全靠郁棠自己去意會。

郁棠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半晌之後才喃喃道:

“可是我不确定……”

畢竟季路元還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前世尚不及中秋宮宴,他便已經以欽差的身份順利返回了平盧,她不确定倘若今生她強行需索于季路元,是否會耽誤了季世子最初的擘劃。

更何況她身邊還有一個陰鸷暴戾的郁肅璋,萬一就此惹得那人措手而攻,豈不是會害得季路元因她憑白受過?

郁璟儀不知她心中顧慮,見她尤自遲疑,還當她是因着什麽小女兒的心思躊躇不定。

她轉了轉腕間玉镯,稍一思索,很快便擡手拍了拍郁棠的肩膀,一臉了然地同她保證道:

“我明白了,這事我幫你。”

郁棠一愣,“明白了?你明白什麽了?”

她瞧着郁璟儀那一副試圖生端的踴躍架勢,思及其過往種種,忙不疊擡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璟儀,貴妃娘娘的生辰才過去沒多久,你可別胡來!”

“曉得了曉得了。”

郁璟儀卻不願再同她多講,随口應付了幾句便起身推着人往外走,“你在外奔波幾日,想必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她笑的一臉意味深長,“切記好生休養個三日五日,屆時還有的忙。”

又過三日,阖宮上下突傳聖旨,說韶合公主送了永安帝一顆極為精巧的皮革組球,永安帝起了興意,加之臨近立夏,幹脆就在獵苑籌辦了一場由衆皇子與朝臣子嗣共同參與的蹴鞠比賽,以此博個萬物繁茂,欣欣向榮的好彩頭。

此時此刻,蹴鞠比賽已經開始,郁肅璋與郁肅琰親自上陣,各自帶領了一支隊伍;郁璟儀與郁棠則坐在鞠城外圍的席位上,前者興致勃勃地昂首觀摩了好一陣,而後才提裙回到原處,啧啧有聲地同郁棠感嘆了一句,

“果然,除了你那笑面虎,這場上也沒幾個人能看的。”

天恩難違,永安帝的旨意一下,京中一衆官家子弟,不論是能踢的還是不能踢的,今日都一具到了場。

季路元自然也來了,穿着與郁肅琰同色的群青紫薄羅衫,墨染的烏發高高束氣,英挺的眉眼完全顯露出來,加之身形修長姿态挺拔,即使處在一群軒昂偉岸的世家子弟中也格外的惹人注目。

郁棠哭笑不得地扶了她一把,“原來你口中的‘幫我’,即是将京中的官家男兒們聚在一處,讓我像大選似的自行擇取心儀的對象?”

郁璟儀理直氣壯地點了點頭,“怎麽了?正所謂連類比物,方可得真知。你既是無法确定季路元能否成為讓你借風的船,那咱們便将能找來的船都一并找來,哎你別看我,看鞠城裏呀。”

她邊說邊擡手去撥郁棠的肩膀,郁棠被她捏着下巴轉過頭去,偏巧将場上季路元輕健的跑動身姿收入眼底。

季世子已經連着踢了大半個時辰,輕薄的羅衫早就汗涔涔地貼在了身上,勾勒出的腰背線條流暢緊實,如同破水而出的矯捷的獸,整個人都透着一股與往日截然不同的野性帥氣。

郁棠看在眼裏,腦中不知怎的,突然就浮現出了書齋狹小晦暗的鬥室之中,自己被他捂着耳朵抱在懷裏的旖旎畫面。

她從前只單純覺得季路元身量高大,那日卻是頭一次從那颀偉之中品出幾分可靠的意味來。

手掌之下的堅實胸膛一如綿亘起伏的峨峨山巒,這山遮了風又擋了雨,明明冷硬如磐石,卻獨獨偏愛似的放進來幾縷皎潔月光,掂掇揉碎了現在她眼前,顯出幾分難以察覺卻又實實存在的柔軟來。

白嫩的耳朵尖兒後知後覺地冒出點紅,郁棠眸光閃躲,不自覺地抿了抿唇。

然下一刻,鄭頌年便已經帶着兩個人包抄過來,三人圍作一圈,徹底遮住了季路元的身影。

……嗯?

郁棠怔了一怔,舒展的眉頭下意識颦了起來。她換了個姿勢繼續觀賽,端詳審視的目光将鄭頌年自上而下地掃視一遍,心下不自覺地又将二人做了一番比較。

鄭少爺雖也稱得上青年才俊,但他眉宇粗粝發絲枯黃,氣度形容也略油頭粉面了些,遠不如季世子那般龍姿鳳采,從頭到腳都是卓絕的飄逸精致……

“翰林編修鄭頌年?你瞧上他了?”

郁璟儀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不甚贊同地撇了撇嘴,

“不行啊,別的尚且不論,且說這人入場前連飲了三碗海參湯,上場後卻一顆球都搶不到,便知他八成只是個愛擺譜的空架子。”

說罷又停了一停,為難似的妥協道:“但你若當真喜歡,待我日後掌了大權,将這人送進你宮裏當個消遣解悶的小玩意兒,倒也不是不行。”

時下身側無人,郁棠說起話來便也不甚顧慮,她彎了彎唇角,順着郁璟儀的話笑谑道:

“這話說的,眼皮子淺了不是?他日你若真能得掌大權,誰還稀罕幾個男人啊?”

言至于此,二人頓時齊齊笑出聲來,打诨取鬧的動靜合着清風飄飄蕩蕩地吹入鞠城,場上的季世子聞聲揚眸,瞧見郁棠含笑凝視着鄭頌年的愉悅模樣,當即便愠惱地沉了沉眸。

嘁。

季世子垂首理了理羅衫的袖口,極力收斂着滿臉的不悅,陰恻恻地睇了鄭頌年一眼。

受了一記眼刀的鄭少爺絲毫未覺,一顆心全權投注在了賽場上。他上半場表現不佳,打算靠下半場在郁肅琰面前替郁肅璋争回些面子,因此一開始便踢的格外賣力。

鄭少爺追着組球一路跑至賽場邊緣,好不容易得了個攔球的機會,登時便一臉興奮地擡起了腳。

然後他就被不知何時繞到他身後的季路元一腳鏟倒在了地上。

“對不住了鄭大人。”

得了球的季世子笑的謙和,清澄的語調裏還有些顯而易見的歉意。

“沒摔傷吧?”

“無妨無妨。”

鄭頌年揉着屁股爬起身來,“球場之上在所難免,季大人不必介懷。”

“鄭大人能這樣想那便最好了。”

季世子微微颔首,在旁人瞧不見的角落裏沖着鄭頌年驕恣地挑了挑眉,臉還是那張風光霁月的臉,神情卻莫名透出幾分故意使壞的惡劣來。

“下半場才堪堪開始,還請鄭大人務必要堅定持守這個想法。”

“……啊?”

鄭頌年一臉呆愣地張了張口,

“我為何要……”

話未說完,季路元已經帶着組球跑遠了。

不明所以的鄭少爺拍拍腿上的泥腳印,一頭霧水地再次投入蹴鞠戰局。

然而還不到半個時辰,他就清晰且深刻地理解了季路元的那句話。

一次,兩次,五次,七次……

在被季世子毫不留情鏟倒在地的數不清的多少次後,鄭頌年終于哭喪着臉,挂着滿頭滿身的泥土草屑,狼狽又急切地比出了一個暫停的手勢。

“不踢了,我不踢了。”

鄭少爺攀着小厮的手臂一瘸一拐地下了場,什麽在所難免,什麽不必介懷,什麽勢必要替郁肅璋争回面子,他心累到只想回家。

“髒啊,真髒。”

旁觀出些端倪的郁璟儀煞有介事地拍了拍郁棠的肩膀,“你看看你那笑面虎的所作所為,簡直就是曳尾泥塗!卑鄙龌龊!”

郁棠卻沒顧得上接她的話,她瞧着鄭頌年下了場,略一猶豫便也跟着起身向外走了去。

“咦?阿棠,你要去哪裏?”郁璟儀在她身後問了一句。

“我出去片刻。”郁棠随手從桌上順了條擦拭過殘羹的布巾,“一會兒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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