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上藥

◎“那季大人可以帶我離宮嗎?”◎

說那封虎皮手翰。

永安帝雖一向信奉天道,卻也是戒心極重之人,前世他之所以會依照手翰所述将郁肅琰送往西南,究其根由,不外乎就是因為這東西出現在承載天家國運的交廟祭壇中,且其上還加蓋了譽稱聖器的荊虹玉印。

荊虹聖印存放在武英殿,每日都有專人巡邏看管,輕易偷不出去,郁肅璋若想蓋印,那就只能将虎皮手翰帶進宮來。

如此重要的東西需得諱莫如深,因此絕不會假手于他人,螢蟲粉末本就是鄭尚書一手準備的,但他目今尚且需要在明面上避嫌,這差事便只能交給鄭頌年去做。

攜手翰入宮,私蓋聖印,将手翰固封藏入交廟祭壇,而後再派人暗中盯防……

郁棠現今既已得到了流螢粉末,接下來便是要尋着機會修改手翰上的內容,她出宮不便,‘私蓋聖印’這一步即是于她而言最好的動手機會。

這也是為何她要哄着騙着季路元将鄭頌年入宮的日子告知于她,可季世子到底營逐在公,而今她既是得了機會,自然應當親自布個鈎子,多加一重保障。

思及此,郁棠繞過獵苑後側的一片竹林,淺笑着迎上了溪水旁龇牙咧嘴的鄭頌年。

“鄭大人。”

“公主?”

鄭頌年詫異回首,躬身行禮道:“臣見過公主殿下。”

“鄭大人不必多禮。”郁棠又笑,鴉睫輕眨轉盼流光,盈潤潤的眸子裏像是碎着亮閃閃的星辰。

鄭頌年冷不防被這笑容晃了眼,登時便有些怔愣,他張了張口,還未待說些什麽,郁棠便又上前兩步,自顧自地繼續道:

“方才在蹴鞠場上,大人該是受傷了吧?”

她從袖中抽出那方布巾遞上去,面上是一片再真誠不過的眷注體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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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大人一身勁裝,想必也未帶着什麽擦拭包紮的帕子,不如先用我這方将就一下?”

那布巾色澤暗淡,不僅繡紋粗糙,其上還隐隐飄着些參湯冷卻後的油膩味道,然被美色迷了心的鄭頌年卻是絲毫未覺。

他一面感嘆着自己當真是魅力非凡,竟然只憑寥寥數面便将眼前這美貌的公主迷了住;一面微彎下腰,誠惶誠恐地雙手接過了那油津津的帕子。

“公主言重了。”鄭頌年如獲至寶,“只是臣怎好白拿公主的東西?禮尚往來,臣也贈……”

“無妨。”

郁棠打斷他,“但若大人實在介懷,不如這樣,大人今日先安心收着這帕子,待到下次進宮,再将帕子交由我宮裏的小太監帶回來。如此可好?”

“啊?還要歸……”鄭頌年倏地噤聲,改口回話道:“臣知道了。”

他默默窺了窺郁棠燦爛的眉眼,惋惜似的嘆出一口氣,而後又挺直腰背,一臉正色道:

“公主放心,左不過兩三日,臣便會再入宮來,屆時定會将帕子洗濯熏香,還給公主。”

“那便有勞大人了。”

目的達成的郁棠莞爾一笑,提步離了此處。

她順着來時的小路往回走,行至一半又停下腳步,随意找了塊平坦的大石頭,提裙坐了下來。

郊外較之城中更早入了夏,連綿的群山披了一層淺淡的新綠,就連迎面吹來的風都帶着些青草的潤甜。

郁棠呼出一口長氣,情不自禁地彎了彎唇角。

“不過是見了鄭頌年一面,公主就這麽開心嗎?”

男聲乍起,郁棠循聲望去,就見季路元不知何時站在了樹下,正面無表情地盯着她瞧。

這人還穿着蹴鞠場上的那件薄羅衫,群青紫的下擺卻不知為何髒了一大塊,泥土混着些幹涸的血跡斑駁凝結成暗色的一團,一眼瞧上去莫名的有些駭人。

郁棠一愣,“季大人這是怎麽了?”

季路元偏了偏頭,冷冰冰道:“無妨,只是踢球的時候摔傷了。”

他沉着一張臉,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斂了斂袖子,露出手裏握着的青玉的小藥瓶,聲音不大不小,

“在等十九來給我上藥,但他好像迷路了。”

不遠處堪堪完成任務欲要返回複命的季十九身形一頓,‘嗖’的一聲藏進了樹冠間。

梢頭雀鳥振翅而起,惹得林間落葉紛紛,郁棠擡手取下頭頂的樹葉,筋疲力竭似的嘆出了一口氣。

她太熟悉季路元這個負氣鬧別扭的幼稚套路了,少時她偶爾因為郁璟儀冷待了他,這人也是如眼下這般,頂着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同她耍小性子。

近日來她步步籌算,每每憶及前世,總會不由自主地連帶着将她與季路元的過往也想上一遍。

哪怕活了兩世,她也沒能捉摸得透季路元內心的真實想法,少年那句‘帶她離開’的承諾言猶在耳,她也曾念念不舍,前世從賜婚到厘降出宮,中間三年的每一日她都引領而望。

如此這般的翹首企足,最終等來的也只有大雪中那個遲來的擁抱,她雖從不曾怨恨過季路元,但心灰意冷的怃然卻是實打實的存在。

更何況今生重逢之後,佯裝冷酷避着她的是他,傾囊相助照顧她的也是他,倘若沒有前世的那番經歷,她或許還會費些功夫,好好猜一猜季世子的心思,可現時那奪命的利劍就懸懸系于她的頭頂,她勞心焦思,早就無暇其他了。

“既是如此,”

郁棠按按額角,難得失了一貫的耐心,

“季大人便在此處耐心候着吧,我不打擾了。”

她言罷便要離開,卻是沒走出幾步就被錯身而過的季世子一把握住了手腕。

郁棠停下腳步,“季大人?”

季路元沉默不語,就這麽低垂着一雙暗淡的桃花眼,不看她也不松手。

郁棠動了動手腕,“大人要做什麽?”

季路元抿了抿淡色的嘴唇,“很疼。”

他終于肯揚起頭來,求安慰似的悶聲道:“方才在蹴鞠場上,不是只有鄭頌年一人受了傷,我也摔了許多次。”

說着擡起手臂,“不止腿上,身上也淤青了不少。”

郁棠的視線順着他撩衣袖的動作一路上移,待看清他冷白皮膚上的片片淤痕後,頓時又有些心軟。

“……那麽,”

她淺淺嘆息了一聲,

“需要我為季大人上藥嗎?”

“如此,”

季世子強自壓了壓上翹的唇角,

“臣先謝過公主。”

于是大石頭上的人從她變成了季路元,季世子撩袍坐下,而後就這麽大喇喇地伸出手臂,毫不見外地搭在了郁棠的腿上。

郁棠倒出些藥油攏在掌心,搓熱之後才去揉季路元的小臂,她做的認真又細致,力氣使得也恰到好處,如此這般揉搓拂弄了大半晌,季世子卻還是臭着一張臉不肯說話。

兩人就這麽沉默着僵持了好一會兒,片刻之後,郁棠首先敗下陣來。

她撩了撩眼皮,用着一副哄順孩童似的口吻無奈道:“季昱安,你怎麽還在生氣啊?別氣了成不成?”

被親昵喚了小字的季世子冷哼一聲,順着她的稱呼改了口,“我沒有生氣。”

郁棠暗自翻了個白眼,“好,你沒生氣,那你跟着我做什麽?”

季路元極為坦然地迎上了她的目光,“我沒跟着你,我來此處是因為有事要做,恰巧看見你罷了。”

這倒是句實話,自入京始起便謀求之事當下已無一不備,他需要一件鄭頌年身上慣常佩戴的物件充當最後的證物。

而此番蹴鞠場上子弟雲集,雙方黨争勢力皆而有之,季世子選在今日順走鄭少爺的玉佩,為的就是哪怕鄭頌年過後有所察覺,一時也難以确定究竟是何人出的手。

郁棠‘哦’了一聲,有了鹿溪院中被嗆聲的前車之鑒,她也不再糾結于這人口中的‘有事要做’具體為何。

她将季路元手臂上的幾塊淤青一一揉過,取出自己的帕子拭淨手上的藥油,用着最後的耐心替他将袖子也放了下來,

“好了,藥已經上過了,我回去了。”

季路元卻仍不願意讓她離開,他向前傾了傾身體,嘴巴張了張,是個欲言又止卻又沒能止住的架勢,

“你就那麽喜歡鄭頌年嗎?明明知道自己看走了眼卻依舊執迷不悟,還親自去給他送帕子。那混賬有什麽好的?若只是生的潦草便也罷了,偏偏還是個品性低下的風流鬼,憑白辜負了你一番心意。”

他端着個不甚客氣的質問口氣咄咄逼人,瞧見郁棠已經提裙起了身,又下意識擡手去拽她的腕子。

可誰曾想郁棠也恰在此時伸過手來,握着藥瓶的右手‘啪’的一聲被他打到一邊,瓶口順勢傾瀉,剩餘的大半藥油就這麽囫囵灑在了郁棠的前襟上。

誇嚓——

青玉的瓷瓶碎在地上,郁棠捂着泛紅的手背怔怔擡頭,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季路元也愣住了,“我,我不是要……”

“季大人。”

郁棠卻不再給他開口的機會,前世今生累積的怨惱一并爆發,她嗤笑一聲,

“我是沒有識人之慧,可恕我直言,憑白辜負了我一番心意的又何止鄭頌年一個?有些人明明也會自食其言,眼下卻還要分斤掰兩,不依不饒地計較別人。”

她其勢洶洶地向前一步,

“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倘使我不再執着于鄭頌年,那季大人可以帶我離宮嗎?不談有朝一日,不談來日方長,只說今朝今載,季大人做得到嗎?”

林間起了些風,吹得人脊背生涼,季路元死死攥了攥拳,

“我暫且還不能……”

“呵。”

郁棠扯了扯嘴角,“我離席已久,璟儀想必已經等着急了,季大人,恕不奉陪。”

說罷再不猶豫,轉身出了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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