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步搖釵
◎“臣來替公主按着,大膽拔吧。”◎
最快趕來的是永安帝身邊的錦衣衛,為首的錦衣衛同知袁大人一馬當先,一劍斬斷了豹子的兩條後腿。
祯貴妃的下襦已經見了血,路過的江祿海摔了手中的烏木長盤,哭天搶地地跪倒在了祯貴妃的腳下,郁棠緊緊按着辛令儀的脖頸,厲聲大喊着傳太醫。
偏隘的小徑頓如冷水入滾油,披盔戴甲的禁軍堵在狹徑的出入口,聲浪鼎沸震天,呼喝與哭嚎一時間交雜一片……
然而,沒有人動。
“去傳太醫啊!”
郁棠面色慘白,難以置信地望向了離她最近的錦衣衛。
“還愣着做什麽?快去啊!”
年輕的錦衣衛偏開視線,置若罔聞地走遠了些。
“……阿,阿棠。”
辛令儀淚流滿面,顫抖着握住了她的手,“我,我會不會,會不會死?”
破裂的喉管随着她的發聲接連湧出一股又一股鮮血,“我好疼,我好,好怕,我想,我想見我娘親,我答應要給她帶,帶宮裏的綠豆糕……”
“你別說話,先別說話了。”郁棠愈加用力地按住她的傷口,“辛夫人就在家中等你,你回去就能見到她。”
遠處的鼓樂之聲仍未停歇,今日是個難得的大晴天,細小的光芒透過樹梢落下來,光暈晃動,裹着歡愉的弦音碎在地上。
“綠豆糕,我稍後就吩咐禦膳房去準備綠豆糕,屆時你帶着一起走,想帶多少都可以。現在我們先,先去找太醫。”
郁棠單膝跪地,膝蓋死命地抵上小徑凸起的鵝卵石,試圖借着這股疼痛的力道将辛令儀往自己的背上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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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沒有用,雪豹帶給她的悚懼尚且留存于四肢百骸,她的努力顯得那樣蒼白又笨拙,好不容易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來,卻是沒走幾步複又摔在了地上。
“阿,棠……”
辛令儀眸光渙散,她動了動手指,卻是突然攥緊了郁棠的衣袖,板滞灰敗的眸子如臨滅前的火苗那般短暫又促急地亮了一下。
“那支,釵。”
……
郁棠的視線順着她落手的方向飄向不遠處,就見一灘腥臭的血泊之中,失了兩條後腿的豹子鼻息粗濁,澄黃的瞳孔明明早已渙散,卻仍像中了邪一般肆力蠕動着殘肢的軀體,探出猩紅的舌去舔舐那支落在地上的步搖釵。
好似被人兜頭澆下了一盆冷水,郁棠一個激靈,一瞬間汗毛倒豎。
——若沒有湖心亭的那番糾纏,這支步搖釵本該戴在她的頭上。
祯貴妃的呻|吟逐漸衰弱,袁同知漠然垂眸,冷眼揆了揆那被血水浸透了的瑞紫裙擺。
“來人。”他這才出了聲,“速速将貴妃送去太醫院。”
“公主。”江祿海俯身拾起地上的烏木長盤,一臉嫌棄地揩了揩盤底的血污,“公主沒事吧?”
他走到郁棠身邊,頗為随意地招了招手,立即便有兩名宮女迎上前來,如同堪堪解了定身咒一般,動作麻利地從她懷中抱走了斷氣的辛令儀。
“這地上髒的很,奴才還是先扶您起來吧。”
言罷撣了撣衣袖,恭恭敬敬地将右臂遞了上去。
“……”
郁棠一時未動,半晌之後才仰頭愣愣看了他一眼。
“江公公?”
她似是直到此刻才終于意識到了江祿海的存在,衣袖掩蓋下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卻沒搭上他遞過來的右臂,反倒一把推開了人,跌跌撞撞地奔向了那頭雪豹。
她拾起那支步搖,左手蹭了些其上沾染的幹涸蜂蜜,右手則囫囵在地上一抹,沾了滿手的血跡。
而後,二手并攏着探向雪豹眼前,就見那雪豹鼻尖抽動,不顧一切地偏頭要去啃咬她的左手。
“公主啊。”
江祿海跟上來,将她腳下的步搖釵拾進了自己的衣袖裏。
“今日這事只是一場意外,來因去果,陛下與皇後娘娘自有定奪,屬實不是公主該管的事。況且恕奴才鬥膽替大殿下勸您一句,此番您本就是陰差陽錯地遭了這通罪,現今既是受了驚吓,回宮靜養才是您接下來該走的唯一正途。”
說着又擡起手臂,恭正的姿态不變,語氣較之方才卻是強硬了不少,
“還是讓奴才扶您起來,送您回宮吧。”
一陣冷風自小徑的盡頭吹過來,蠻橫地拂去了她指尖殘留的蜂蜜甜味。
郁棠慢而遲緩地眨了眨眼。
“我……”
轟隆——
天邊乍起一聲悶雷,蓋過了她本就低弱的嗓音。
江祿海不耐煩地偏了偏頭,“公主說什麽?”
郁棠張了張口,“我說……”
真是奇怪,她的發間明明已經再沒什麽繁複的冠飾了,可眼下經風一吹,她卻又覺得頭上似有千斤之重,烏沉沉悶沉沉,直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以為自己前世作為棋子被迫出降,不過是因着身後無人無所依靠,可祯貴妃與辛令儀一個母家強勢,一個身份貴重,為何也會同她有一樣的結局?
“我說,”
郁棠抿了抿唇,陡然拔高了聲音。
“給本公主拿鐵鉗來!”
沉着臉的江祿海緩緩擰緊了眉頭,哭嚎着的宮人們訝然住了口,彼端的笙簫鼓樂登時歸于寂寂,行走着的錦衣衛也停下腳步,不約而同地齊齊望了過來。
像是一剪子劃開了遮掩的華貴綢緞,小徑之上一時阒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站在了對立的岸邊,隔着一道瞧不見的溝壑,将或愕然或詫異的目光遙遙投在了郁棠身上。
轟隆——
雷聲又起,這次卻沒能蓋住她的聲音。
“聽不到本公主的話嗎?”
郁棠握了握拳,挺直了腰背大聲呵斥道:“拿鐵鉗來!”
最右的宮女提着裙擺跑向一邊,不多時又抱着東西跑了回來。
郁棠接過宮婢遞上來的鐵鉗,發狠一般地将其塞進了雪豹的嘴裏。
鐵鉗沉重,她之前又從未幹過這樣的事,加之手上又有鮮血,動作起來自然沒什麽準頭。
那雪豹雖說早沒了威脅,可眼下被郁棠折騰得狠了,卻也困獸猶鬥般舉起前爪,垂死掙紮地朝着郁棠揮了過去。
郁棠一動不動,倔強又執拗地抟心揖志。
她一貫怕疼又惜命,今次卻沒打算要躲。
雖然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前些日子還口口聲聲說要藏鋒斂锷的季路元會穿過錦衣衛的重重封鎖,第一個趕到她身邊來。
季世子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後,手中握着那柄竹骨扇中的短刃,牢牢将雪豹的前爪釘在了地上。
獨特的甘苦氣息頓時覆上她的脊背,如同一道厚重又堅定的倚靠,就此撐住了她幾欲垮下的疲軟身體。
也不知季世子是否是刻意服用了某些藥物,不過數日不見,他整個人便已經瘦了一大圈,原本矜貴的玉質金相透着些難掩的病态,淡色的嘴唇幾乎趨近于死白。
郁棠擡頭看他,“季大人。”
她悶聲悶氣,“你怎麽來了?不需要避嫌了嗎?”
“嗯,不避了。”季路元揉了一把她的發頂,“臣來替公主按着。”
他垂下眸子,用着郁棠記憶裏那久違的縱容語調雲淡風輕道:
“大膽拔吧。”
嘩啦——
大雨很快落下,漫天雨幕之中,郁棠咬緊牙關,頂着滿身的血水,親手拔下了那頭雪豹的尖牙。
樂事轉眼變憾事,宮裏再次亂成了一團。
辛夫人不到未時入了宮,失魂喪魄地接回了辛令儀的屍首,又過一刻,太醫院傳來消息,說祯貴妃失血過多,受驚小産了。
永安帝當即大怒,将百獸房今日的值守賜了杖斃,祯妃身邊伺候的宮人賞了板子。
除此之外,繼後辛氏因操辦千秋宴不利,當日便脫簪素衣,跪于佛堂悔過,錦衣衛同知袁大人則因為巡防有失,罰俸三個月,還當衆挨了二十軍棍以示儆戒。
一番懲辦看似風行雷厲,實則不痛不癢,明眼人都看得出祯貴妃腹中那個必定會鞏固林家勢力的皇嗣究竟死于誰手,只是可惜了辛家千金,大好的年華就這麽憑白殒滅在了皇權争鬥的暗流裏。
暴雨愈盛,修整如初的柳庭苑中,郁肅璋緩緩摘下手上玉戒,手指探進瓷罐裏,沾了些蜂蜜又拿出來。
他含着指腹,舌尖嘗盡了那點香甜,而後才勾唇笑笑,重又将玉戒戴回了手上。
“殿下。”
江祿海端着茶盤,領着個躬身遮首的小太監走進來,“武英殿外的蜂蜜已經清理幹淨了,半點痕跡都沒留下,奴才也将小鄭大人帶來了。”
假扮成太監的鄭頌年随之摘下兜帽,“禀殿下,荊虹聖印已經蓋好了。”
郁肅璋‘嗯’了一聲,向後靠進交椅裏,“這次的事,你父親與你都是大功臣。”
江祿海忙不疊随聲附和,“是啊,此番還要多虧了鄭尚書心細如發,及時發現了那青釉黛盒的蹊跷,這才讓咱們占了先機,借着陛下打壓林大人的東風,暗自調教了那畜生幾日,乘勢安排了這一出引君入彀。”
數月前的京郊別苑,郁棠确實将存放流螢粉末的青釉黛盒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只是她卻沒能發現,那被盒口一分為二的并蒂棣棠花,在黛盒未開啓前并非是端端正正地合成一朵,而是稍稍錯開了一個幾不可察的細小角度。
郁肅璋是個聰明人,對方既已經查到了流螢粉末,那便極有可能也查到了虎皮手翰。
他順勢而為,借着永安帝與辛氏這出此唱彼和的戲碼,提前在武英殿外布了機關灑了蜂蜜,又故意安排鄭頌年偷偷離席,以此引得那暗闖別苑的人自露馬腳,搭上性命。
“殿下,經此一事便可确定,前些日子跟蹤調查咱們的八成就是二殿下的人。”
鄭頌年上前一步,“以防萬一,可需要臣再加派些人手繼續盯着二殿下?”
郁肅璋沒說話,若有所思地轉了轉手上的玉戒。
“殿下可是覺得事有蹊跷?”
江祿海接過話頭,“雖說辛家小姐單純懵懂,不該被皇後娘娘與二殿下委以如此重任,可或許皇後娘娘就是要反其道而行,選一個最不會惹咱們注意的人去察看武英殿呢?”
郁肅璋擡了擡眼,“那支步搖呢?”
江祿海從袖中掏出步搖釵遞到他手上,“在奴才這兒呢。”
金邊的流蘇随着他的動作晃蕩出一個細小的旋兒,釵頭綴着顆色澤極佳的明珠,熠熠閃閃頗為華貴。
郁肅璋沉了沉眸,“這步搖瞧着不像是宮外的東西,你先收着,過幾日拿去司珍房查查源頭。”
他慢條斯理地撫了撫步搖上的花紋,思及今日郁棠與季路元的風聞,又冷笑着将釵抛回了江祿海懷裏。
“我記得孫大人說京郊的值守曾在別苑外見過一輛形跡可疑的馬車?你給他傳個話,讓他循着這條線索重新去查,這次不要只盯着季路元,連他身邊的那兩個暗衛也一并查。”
“再找個機會,将今日花園裏的事露上幾分給辛令儀那個莽夫舅舅,咱們的季世子太過狂妄,既敢強自出頭,那也合該吃點教訓。”
江祿海應了一聲,彎着腰便要退出去,臨到門前時又被郁肅璋叫了住。
“有沒有問過冬禧,阿棠為何會突然出現在小徑之中?時下情況如何?”
江祿海道:“已經問過了,冬禧說公主在宴席上打翻了酒壺,遂擇了條近路,想回去換身衣裳。奴才方才也差人去了一趟栖雀閣,公主現下生了高熱,正在殿中歇着呢。”
作者有話說:
郁棠:反抗意識覺醒中。
小季:老婆你想反嗎?
郁棠:……你別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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