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千秋節
◎“季大人,你喝的是酒不是醋。”◎
辛令儀是辛氏一族這一輩裏生得最為标致出挑的,她時常入宮探望辛氏,與宮裏的皇子公主們也是自幼相識,性子雖慣縱任性些,人卻不壞,只是不知為何,向來同郁棠不對付。
此時此刻,辛大小姐眄視指使,端的一副盛氣臨人的模樣苫眼鋪眉道:“本小姐走累了,要上去休息。”
最右的婢女接過話頭,伸手指了指那松杉木的階梯,話裏話外地暗示郁棠讓路。
“公主聽清了嗎?我們家小姐要從此處上去休息。”
國戚千金要求天家皇女當衆避讓,這事怎麽看怎麽都是辛令儀在借端生事。
栗桃登時氣急,兩步邁下階梯,擋在郁棠身前厲聲呵斥道:“你好大的膽子,連公主都敢……”
“無妨。”
郁棠不欲在此與她過多糾纏,擡手搭上了栗桃的肩膀,“咱們讓就是了。”
她說罷提起裙擺,抻頸看了看擋在眼前分寸不讓的四名婢女,沒找着挪動下腳的地方,稍一思索便側過身體,從善如流地扒住扶手,給辛令儀讓出了一道狹小的縫隙。
“地方是窄了些,但你身量纖纖,應當過得來吧?”
“……”
本欲尋事生非的辛令儀頓時一噎。
“自,然!”
辛令儀僵硬片刻,而後才繃着一張俏麗的臉,艱難又局促地與郁棠貼身而過。
轉頭瞧着郁棠抽身要走,又急忙出聲喚住她,挑釁似的炫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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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我去見了姑父,姑父還誇我了,說我生的越來越端秀,比韶合公主還要有皇家貴女的威嚴。”
她口中的姑父便是永安帝,這稱呼也是天子為表皇親恩澤,特許她叫的。
郁棠點了點頭,順着辛令儀的話誇贊她,“父皇說的沒錯,你确實是最好看的。”
辛令儀喉頭一哽,不依不饒地繼續點火,“你還不知道吧?我爹爹前幾日給我買了宅子,那是我自己的宅子,哥哥們若想上門來,還需提前向我遞拜帖。”
郁棠這次是真的羨慕,“真好,我若是能在宮外有一間自己的府邸,半夜做夢都會笑醒。”
“半夜做夢?”辛令儀被她氣的直咳嗽,“你竟還敢陰陽怪氣地嘲諷我?”
“陰陽怪氣?”郁棠大為震驚,“蒼天可鑒,我沒有。”
“我說你有你就是有!”
辛令儀攥了攥袖子,睜着一雙柳葉眼氣鼓鼓地瞪着她,
“好,你既說你沒有陰陽怪氣,是真心祝賀我得獲宅邸,那我同你讨要一件遷居賀禮,不過分吧?”
她邊說邊挽起衣袖,竟是要直接上手去拔郁棠發間的步搖。
“我要你頭上的發釵!”
辛令儀同郁棠身形相仿,但她當下站在高處,又是個踮腳探臂的岌岌之态,此刻前傾用力,竟是随之一個踉跄,驟然向前撲倒了去。
郁棠下意識伸手接她,卻是力氣不足,整個人就此被她壓在了身下。
“哎呦!”
兩人立時摔作一團,咄嗟之間,辛令儀就已被身後的婢女攙扶起身,手中如願攥住了那只釵,眼裏卻也同時露出些焦急。
“你們快去……”
她猛地噤聲,将‘扶她’二字咽回了口中。
不過一個停頓的功夫,栗桃也已經将郁棠扶了起來南風知我意。郁棠耐心盡失,皺着眉頭揉着後腦,沒什麽好氣地擡了擡眼皮,“釵送你,我走了。”
言罷也不待辛令儀回答,自顧自提步離了湖心亭。
直至坐上梭子船,栗桃才終于掩面掉下幾滴淚來,“她們也太欺負人了,怎麽能對公主您動手呢?”
澤蘭原本還坐在船頭,聽見這話便立刻撩簾進了船艙,“辛氏女方才對公主動手了?奴婢去替您打回來。”
“意外罷了,她也不是故意的。”郁棠搖了搖頭,“比起這個,現下是什麽時辰了?”
“快到午時了。”栗桃探手理了理她淩亂的鬓發,“還有不到一刻便要敬天祈福,公主若是換過衣裳再去,怕是會誤了時辰,可若不換的話……”
“那便不換了,直接過去吧。”郁棠複又摸了摸垂落的袖袋,“今日這場宴席至關重要,絕不能耽誤。”
……
往年的千秋節行的都是些親眷皇戚間的宮中小宴,只是今年恰逢林妃有孕,自五皇子郁肅琮出生之後,宮裏已經長久不曾有過此等樂事,永安帝喜不自勝,不僅将有孕的林妃賜了封號升為祯貴妃,還特地命百獸房調|教了一頭寓意祥瑞的雪豹,邀了一衆大臣入宮共賞。
郁棠到的不算早,甫一入座便瞧見了鄭頌年,鄭少爺的臉上還有些淤青,嘴角更是紅腫得厲害。
郁棠見他遮遮掩掩地抻着袖子,目光卻又不由自主地追着那載歌載舞的美人們來回打轉,心下只覺滑稽,頭一偏便掩唇笑了出來。
她這廂看笑話似的樂得開懷,卻不想這低眉莞爾的樣子落在不遠處終于露面的季世子眼中,卻又憑白帶了些旁的意思。
季路遠仰頭将杯中清酒飲盡,冷白的二指拈了拈青花的杯口,眸底的顏色黑得要吓死人。
啧,還是揍得太輕了。
“欸,季大人。”
商言铮借着巡邏的契機繞到他身邊,“容我提醒你一句,您老人家喝的是酒不是醋,更何況前些日子主動回避的不是你嗎?現在又擺出這拈酸吃醋的怨憤模樣給誰看呢?”
季路元斂斂眼睫,再揚眸時,澄澈的瞳孔中已經含了些和煦的笑意。
他端的一派溫和有禮,實則卻是用着旁人聽不到的音量低淬道:“你當下很閑?讓你盯的人呢?”
商言铮也笑起來,他半側過身,狀似不經意地随手拈了拈枝頭的花苞,掩在陰影下的薄唇則悄然嗡動,
“一如你所料,咱們的大皇子正面勸不動陛下,果然打算另辟蹊徑,試圖借由天象之說促使陛下定下北上的欽差,欽天監正陳大人今番也入了宮,且還與鄭尚書一前一後離了席。”
季路遠嗤笑一聲,在擡袖飲酒的間隙裏比了個隐晦的手勢,身後的季十一得了命令,幾個閃身消失在了人群中。
不過撩個簾的功夫,三人便橋歸橋路歸路地分散開來,季路元轉頭囑咐了季十九幾句話,繼而重又望回了郁棠所在的方向。
已經入了夏,天氣逐漸燠熱,辛氏又将宴會特意設在了禦花園內的牡丹亭中,此時此刻,日頭愈見毒辣,公主後妃的儀仗旁紛紛撐起了遮陽的綢傘。
銷金的傘面罩出一片又一片黯淡的陰影,屬于郁棠的席位下,栗桃躬身颔首,正獨自一人擺置着那傾倒了的七彩琉璃酒壺……
郁棠不見了。
季世子頓時一愣,視線随之掃向右側的席位。
鄭頌年果然也不見了。
席間的歌舞已經進入高潮,伶人的笙鼓愈發促急,幾步之外的郁肅璋跅弛而笑,與他相對而立的郁肅琰則正襟危坐,隔着一叢綻放的牡丹,遙遙沖着辛氏舉了舉手中的酒杯……
季路元微擰起眉,心頭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另一邊,鄭頌年并未攜小厮,只孤身一人揣着個錦緞的包袱,鬼鬼祟祟地抄了條向外的小路。
郁棠帶着澤蘭緊随其後,她凝着一張臉,行走間步履如風,粉藍的水袖與靛青的襦裙翩翩而動,澤蘭亦步亦趨地走在她身側,一時間竟恍惚無法跟上她的腳步。
“公主,咱們……”
“見過公主殿下。”
澤蘭話音未落,辛氏殿裏的兩個女官就已經躬身行了禮,“陛下馬上就要到了,不知公主此刻離席是要?”
郁棠不予理會,少見地端出個熟視無睹的高傲态度提裙便走,其中一個女官見狀皺眉,本欲伸手阻攔,誰知卻被迎上來的澤蘭牢牢絆住了動作。
“姑姑們莫要着急。”
澤蘭笑盈盈地攀上那兩名女官的手臂,力氣明明用的不大,卻是叫人無法輕易掙脫。
“公主适才打翻了酒盞,正要回去……”
巧辯之聲漸漸落于腦後,腳下長徑愈狹,周遭也愈發的寂靜。
郁棠屏息凝神,眼見着武英殿的檐角已可清晰眺得,前方疾走的鄭頌年卻在此時突然停住了腳步。
有光落下,慘白的一片濛濛霭霭,仿佛拉慢了時間。
嘒——
嘒——
栖在枝頭的雀鳥拉長嗓子叫了兩聲,撲閃着翅膀恓惶逃離。小徑的盡頭隐約傳來些許人聲,該是姍姍來遲的祯貴妃擇了條近路,欲要橫穿此處去往牡丹亭。
窣窣——
窣窣——
相繼而至地,半人高的草叢猝爾作響,郁棠一個激靈,腦子裏突然冒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荒唐猜測。
她只記得祯貴妃會小産,可如今細細回想,阖宮上下,卻是沒一個人能準确說出祯貴妃究竟是何時小産,又是因何而小産。
林大人是連永安帝都要忌憚幾分的朝中新貴,祯貴妃聖寵多年無子,卻在即将立儲前有了身孕,她又向來畏熱,偏生辛氏卻将此次的千秋宴設在了禦花園中日光最盛的牡丹……
“你偷偷摸摸來此處要做什麽?”
辛令儀冷不防自後拍了一把她的肩膀,“方才見你私下離席,我便覺得蹊跷了。”
她身上原本的橘粉襖裙換成了更加明豔的嫣紅色,妝容精致妥帖,發間卻還戴着那只搶來的步搖釵,
“這下被我逮到把柄了吧?我一定要向姑母告你的……”
“別說了。”
郁棠猛地擡手捂住她的嘴,
“先同我離開這……閃開!”
獸類的低吼陡然在風中震蕩開來,草叢分倒兩側,那頭原本用來表演的成年雪豹毫無征兆地猛撲而出,口中涎着涎沫,銅鈴般的圓目裏滿是兇光。
“啊——”
不遠處的祯貴妃驚駭大叫,身子一歪,囫囵從步辇上掉了下來,祯妃的胞妹慌忙護住她的腰腹,滿目振恐地架着人往後躲。
“令儀!”
郁棠手腳并用地爬起身來,拽着辛令儀的手就要往遠離祯妃的大路上跑。
“快走,我們……”
她話未說完,帶着腥氣的熱風已經如海浪一般遮天蓋地地湧了過來……
辛令儀連聲痛呼都來不及發出,就這麽被那雪豹一口咬破了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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