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水中花
◎清白的眷戀被牽纏扭結的渴念催生成了勃發的春芯◎
他出了東華門卻未回府,只在宮門前晃悠了幾圈便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返了回去。
商言铮早就在老地方為他準備了一身不起眼的暗色衣裳,季路元将其換上,待到夜色蒼茫,這才依照約定去了禦花園東側的落霞湖。
郁棠彼時已經到了,正安安靜靜地候在岸邊,她今日穿了一件胭脂粉的襖裙,頭上并未戴冠,只用一支同色的金絲芍藥簡單挽起了一頭烏發,露出的雪白脖頸映着湖中蕩漾的一抹波光,像是融在月色裏的水中花,氤氲的明豔。
季路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就這麽站在她身後,隔着一層朦胧的燈火深深地凝望她。
昔年分別時,季世子尚且還是個不知欲|念為何物的遲笨少年,他與郁棠青梅竹馬,自诩直白的情與愛裏都帶着點絲毫未覺的茫昧與懵懂。
獨留平盧的那些年,他跟随父親進入軍營,自我麻痹地在那勞筋苦骨的訓練中抱殘守闕,主動栖宿進一片無邊無際的業火之海,悍然不顧地炙烤錘煉着自己複仇的決心。
他将自己變成了一把緊繃到極致的弓,日子過得沉郁而陰鸷,沒什麽樂子也沒什麽消遣,僅僅靠着心頭那點不舍忘卻的思慕茍且度命。
然軍營裏到底糙漢子多,講起話來也葷素不忌,教他□□的師父擡手拍拍他的肩膀,在躍動的篝火旁豪爽地遞過來半壇子辛辣的酒。
“哎,咱們的小世子開過葷了嗎?”
季路元抿唇不言,一旁的軍師倒是接過話頭,笑罵着為他解圍道:
“開沒開過葷有你什麽事兒啊?怎麽着?你今日是要無私獻身,給咱們小世子開葷啊。”
周圍頓起一陣起哄的喧笑,幾個老兵來了興致,當場談論起了城裏哪個姐兒的腰肢軟細,哪個姐兒的床榻香暖。
季路元就在這片熙攘的喧鬧中尤自喝光了那壇酒水,默默起身回了營帳。
當晚他便做了夢,清白的眷戀就此被牽纏扭結的渴念催生成了勃發的春|心,虛幻的夢境裏是大片令人眩惑的光,他在那迷離惝恍的霧氣裏抱住了一塊奶白的暖玉,蠻橫又溫柔地拽着它沉入了洶|湧的波瀾。
業火仍舊沸鼎熾熱,卻意外将浪潮氲成了暖融融的春水,季世子恍恍溺于其中,看着那暖玉化為人形,慢慢轉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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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大人?”
郁棠瞧見了他,先一步起身同他行了個萬福禮,
“怎的來了也不出聲?”
季路元驟然回神,眼睛一眨便褪去了眸中的暗色,他拱手回禮,“臣見過公主。”
二人一遞一聲地打過招呼,繼而便齊齊陷入沉默,半晌之後,郁棠才讪讪舉了舉手中的食盒,一臉赫然道:
“我,我做了些小點心,想同季大人一起吃。”
她邊說邊上前去拉季路元的衣袖,季世子也從善如流地擡起手臂讓她搭,随着她的腳步踏上了湖邊一艘灰頂棚的梭子船。
冷白的月色碎在湖水裏,碧波搖曳,照亮了無燈的梭子船。
郁棠斂着長袖,隔着一張小桌殷勤地為他添了一杯暖酒,她彎着唇角,幾乎要将‘讨好’二字寫在臉上,
“夜風寒涼,季大人先飲一盞熱酒吧。”
季路元面色沉沉地飲盡杯中酒,在她還要蓄第二杯時擡手蓋住了杯口。
“阿棠。”
季路元擡起眼,頭一次喚她的名字,
“在我面前,你從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他按着郁棠的肩膀讓她坐下,轉而又從她手中接過酒壺,
“鞠場分別之後我猶豫許久,最終還是決定先同你透個底。左不過半載,鴻胪寺便會在西南新設一專掌諸番外事儀節的會寺,我已經私下聯絡好了幾位大人,屆時他們會一同請旨,奏請聖上派一皇嗣子前往祈福。這不是什麽優差,郁肅璋,郁肅琰和郁璟儀都不會去,能去的就只有你。”
他頓了頓,一語雙關地懇求她,
“阿棠,你再等等我吧。”
郁棠沒接他的話,只是微偏過頭,安靜凝視着水中季路元的倒影。
季世子今日沒有束發,鴉黑的一團鋪展在背後,将他如玉的精致面孔襯托得不似凡人。
郁棠提着裙擺往船邊坐了坐,手指探出去,輕輕點了點溶溶的湖面,那倒影便如同鏡花水月,轉眼散開了。
左不過半載……
原來他們的前世還有這般她不曾知曉的錯過。
她突然有些想哭。
可是賜婚的聖旨就在中秋宮宴,她已經等不了了。
“季路元。”
郁棠擡起頭來,“你老實同我講,你就快要離開了吧?”
季世子抿了抿唇,“快了。”
他如她所願地不再瞞着她,“且近來為了避嫌,加之需要藏鋒斂锷,直至千秋盛宴,我都會稱病待在府中,不會再入宮,也不會再見任何人。”
沉沉的低語淌過湖水,涼得人直打顫,郁棠‘哦’了一聲,袖中的五指攥了攥,面上卻是開懷地笑了起來。
“你能回去是件好事。”
她深吸一口氣,眼睛眨了眨,聲音已經有些顫抖,眉眼倒是愈加燦爛,“但我們一碼歸一碼。”
她調整好語調,“你雖不便再同我見面,答應我的事還是要做的吧,鄭頌年這幾日的行蹤呢?他沒有入宮來嗎?”
“沒有。”
季世子今夜異常的坦誠,“他被人打了,這幾日都出不了府。”
郁棠:“嗯……嗯?!”
凄恻的氣氛就此淡去,郁棠滿面駭然地揚起眼眸。
“被人打了?誰打的?你打的?”
“沒錯,我打的。”
季世子理直氣壯地與她對視,“我前日跟了他一路,本想告誡他将那些荒唐的心思收一收,好好珍惜你的心意。可誰知他離開府邸不過一刻,轉頭便去了妓館。如此輕浮又縱情酒色,我打他難道不應該嗎?”
郁棠着急起來,“你這人,哎呀!你打他哪裏了?打的重不重啊?”
若是将鄭頌年打得缺了胳膊斷了腿,使得郁肅璋換個人來傳遞手翰,那她可就只能日夜蹲守在武英殿前的草叢裏等機會了。
“你這麽擔心做什麽?”
季路元沉了沉臉,目光在郁棠微颦的眉眼間流連一圈,即刻愈深地皺起自己的眉頭。
“我不過在他臉上揍了幾拳,是他自己覺得丢人,所以才不願出門。況且以鄭頌年的貌相資質,傷了臉也算是變相地為他遮了醜,如此看來,他反倒還應當感謝我。”
“……”
郁棠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
“怎麽?”
季世子毫不心虛地回望過去,頂着一張谪仙般光風霁月的君子之貌,行着極盡龌龊惡語中傷的小人之舉。
他自顧自地諷刺了鄭頌年好一會兒,待到心頭那點不爽的醋意完全消散下去,這才斂斂神色,複又恢複正經道:
“但無論如何,千秋盛宴就在眼前,屆時哪怕鄭頌年再不願出府,也必定會跟随鄭尚書一同入宮來。”
季世子說到做到,翌日便向上遞了告假的折子,只說自己感染風寒體虛無力,待在府中靜養,再沒出過門。
轉眼又過半旬,六月二十堪堪一到,宮中便傳了旨意,請各宮主子兩日之後赴交泰殿,齊慶千秋盛會,共賀皇後生辰。
郁棠知道自己不受待見,因此在這種場合裏從來都是極盡所能的戢影隐跡,她準備了一份得當的賀禮,呈給辛氏後便自覺坐到了角落的位置。
借着此番慶典,各宮娘娘的族中女眷以及朝中重臣的千金閨秀們也都一并應邀入了宮,一衆貴女一同向皇後行過大禮,之後便四散開來,順着心意各擇去處。
郁璟儀是正兒八經的金枝玉葉,彼時正被幾位與她母家相交甚好的名門閨秀們圍在正中說話,郁棠遠遠地給她比了個手勢,趁人不察,快步出了交泰殿。
眼下不過巳時二刻,衆大臣要等到下四刻時才會陸續進宮,郁棠揣着自己的小心思,狀似不經意地在武英殿外繞了幾圈,沒發現什麽異常後又向後宮的方向走了去。
她并未直接回栖雀閣,而是帶着栗桃與澤蘭再次去了禦花園的落霞湖,乘一艘同樣的梭子船,登上了正中央的湖心亭。
這處是個好地方,坐東朝西,前納紫氣後觀餘晖,黃昏可賞日落,白日裏也有燦爛暖融的熹光。郁棠靠坐了欄凳上,難得悠閑地半阖雙眼,放肆地受享起這明朗日光來。
季路元從前常常會帶她來這裏,他知她一向喜歡強烈鮮明的東西,不管是晴空萬裏的烈烈夏日還是雪窖冰天的冽冽隆冬,口味酸澀的梅子抑或辛辣刺喉的烈酒,萬事萬物,只要能讓她感到任達不拘,那便頂合她的心意。
可惜他離開不久,她便毫無選擇地住進了長年晦暗的栖雀閣。自此之後,又沉又重的檐瓦壓得她動彈不得,一言一行都要敬小慎微,就連哭與笑都得收斂着來……
白羽灰肚的小雀啾喳喳躍下枝頭,将平靜的湖面點出一片蕩漾的漣漪,水波搖碎了滿湖的豔陽,明晃晃地灑下一片璀璨日光。
郁棠勾了勾唇,隔着薄薄的衣衫,輕輕摸了摸袖子裏那盛着混合過流螢粉末墨汁的小竹筒。
随着林妃的胎像逐漸穩固,立儲之事舊話重提,朝臣聚訟紛纭,不論是郁肅璋或是郁肅琰都一具生了躁動之意。
澤蘭又從商言铮那處得來了消息,說原本巡守郊廟的侍衛幾日前突然毫無緣由地換了一撥,且個個都是之前未曾見過的生面孔。
郁棠徐徐睜開雙眼,嘴角上揚的弧度不住地擴大。
她知道郁肅璋要開始動手了。
倘使今日行事順利,她就要得到自由了。
鋪謀定計完成的那一日,她通宵熬了個大夜,親手謄抄了數遍《四海方輿志》。那上面說,西南的氣候較之京城要熱上不少,雨水也多,孔嬷嬷最是不喜雨天,可她卻在謄寫過第一遍時便有了打算。
屆時她一定要趁着雨勢,在無人的曠野裏痛痛快快地跑上一次馬,她要一鼓作氣地沖破那連綿的雨幕,再喝上一壺最烈的燒刀子,開懷地,恣意地,毫無顧慮地醉上一場。
“公主今日怎的如此開心?”
栗桃的心最細,頭一個發現了她異乎尋常的好心情,她不知郁棠為何要笑,但看見主子開心,自己便也笑起來。
栗桃撐開手中的綢傘走上前去,“奴婢為公主遮遮太陽吧,您當心受了暑……咦?公主身上這是什麽?”
離得近了才發現,郁棠的發頂連着肩頭具是連成一片的細白顆粒,薄纖纖又亮晶晶,深嗅之下還有些似有若無的香甜味道。
澤蘭也湊過來,探手撚了一些,“是幹涸了的蜂蜜,奴婢方才在武英殿外瞧見了幾個空置的蜂巢,公主大抵就是那時不小心沾到了。”
“都是奴婢的疏忽,這樣失儀的畫面,幸好咱們發現得早。”
栗桃急忙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打濕之後草草拭了拭郁棠的發髻與肩頭,“趁着還有些時辰,公主回去換身衣裳吧?”
“好。”郁棠颔首,起身欲要離開湖心亭。
澤蘭抄了近路,先一步下去撐船,郁棠與栗桃則從樓梯的另一側款步而離。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地順階而下,卻在二樓的拐角處被一群不速之客意外攔住了去路。
樓梯狹隘,四個穿着講究的婢女齊齊站在那裏,徹徹底底地擋住了梯口,此刻見着郁棠下來,又兩兩向着左右挪動,讓開一道窄縫,就此顯出了站在中間的一道俏麗身影。
郁棠的視線透過那分開的夾縫緩緩上移,待看清楚來人的樣貌之後,登時便覺得有些頭疼。
那是繼後辛氏的嫡親侄女,辛令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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