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登門
◎“季昱安,你真是慫死了。”◎
二更的梆子堪堪響過一聲, 商言铮就被季路元從溫暖的卧榻裏揪了出來。
他連着三日同五城兵馬司一起值夜巡邏,今番好不容易能安安穩穩地睡個囫囵覺,豈料上榻不過一個時辰, 季路元便一腳踹開了他的房門,頂着一臉天要塌了的憂慮神情,面色煞黑地站在了他的榻頭前。
商言铮:……
商大統領無奈起身披上大氅,就此同季路元出了屋子, 來到商府北側的一間小小竹屋。
季世子早在此處為其準備了一壺提神醒腦的濃茶, 此刻見着商言铮仰頭飲盡了, 眸中的混沌迷蒙也随之褪去了不少,他這才輕咳了一聲, 娓娓開口道:
“言铮,我覺得我與阿棠之間有些問題。”
“……”
商言铮執盞的手一頓, 目光炯炯地擡頭看向他。
“我還以為你有什麽天大的籌謀要來同我商量,所以才會一個晚上都等不了, 原來就是為着這個?”
他放下茶盞,頂着一臉濃重的困倦陰恻恻地磨了磨牙,
“季路元,老子想宰了你。”
季世子對此絲毫不以為然,自顧自地繼續道:“我覺得她似乎對我有些誤解,但顯然,我目今尚且無法将全部的顧慮告知于她。”
他說這話時語調悶沉,聽上去倒真是顧慮重重, 商言铮一時未答,半晌之後才問他道:“十九還沒回來嗎?”
季路元搖了搖頭, 從袖中抽出一封小箋推至他面前。
商言铮擡手接過, 只看了一眼便深深皺起眉頭, “有人在跟他?是誰?郁肅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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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路元‘嗯’了一聲,“十一的身邊近來也出現了幾個小雜碎,八成就是郁肅璋派來的人。但好在講經隊伍中的疫病僧人已經被十九神不知鬼不覺地替換掉了,易容所用的□□也是我親自盯着做出來的,幾乎沒有破綻。”
他将小箋靠近燭臺邊緣,看着那淺黃的一角冉冉冒起火光,“我已經傳信叫十九回來了。”
商言铮将腳下的銅盆踢給他,“那你一直要尋的那個黃袍子道士呢?”
季路元将焚過的碎屑掃進盆裏,“飛絮已經回到平盧,他會接替十九繼續去找。”
商言铮‘啧’了一聲,“也只能如此了。”
他重重呼出了一口氣,頓了一頓才又道:“昱安,你為何不直接将整件事都告知公主呢?我雖與公主相交不深,卻也能看出她并非是那等過河拆橋,薄情寡性之人,就算你将真相告訴了她,她也必定不會離開你的。”
季路元神色黯然地攥了攥指,“阿棠為人如何,我自然清楚。”
他揚眸對上商言铮的視線,“她若真的薄情寡性,我反倒不會瞞着她,但她偏偏卻是這世上最重情重義之人,一旦被她知曉了我的境況,屆時哪怕我毒發身死,她都必定不會離開我身邊。”
黑漆漆的桃花眼中漸漸添了些自我暴棄的晦沉與鸷色,“我這人生來遭人厭棄,母親因我被囚宮中,父親也想要我的命,如此多餘又觸眼,就算是死了也無甚大礙,可阿棠何其善良美好,我憑什麽要讓她與我……”
“季路元!”
商言铮擰眉瞠目,厲聲打斷他,
“我最煩你說這種話,下次再讓我聽見一次,我就揍你一次。”
……
季世子抿了抿唇,難得乖順噤聲,二人一時沉默無言,唯有一輪彎月高高挂于穹頂,月華璀璨,照在檐角卻只顯凄涼。
許久之後,商言铮才先一步嘆息一聲,安慰似的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你就這麽出來了?”他提壺為季路元添了盞茶水,“公主人呢?你不回去無妨嗎?”
季路元也跟着他嘆出一口氣,垂首疲憊地捏了捏眉心,“還在府中呢,無妨的,這個時辰她約摸已經睡熟了,府中有十一守着,出不了什麽差錯。”
另一邊,那‘約摸已經睡熟了’的郁棠公主正精神奕奕地坐在澤蘭的卧榻旁,攀着她的肩膀不許她入睡。
“公主啊——”
澤蘭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奴婢知道的确實已經都告訴公主了,世子在平盧時身體康健得很,獨自一人宰殺一頭獵豹都不成問題。況且世子他還在軍營中待過幾年呢,彼時都是十一和十九跟在他身邊,您要不再去問問十一?”
她說完就要倒下,後腰稍稍向下欠了三分,又被郁棠毫不留情地拽着手臂拉了起來,“那先前辛令儀舅舅下給季路元的那味毒藥呢?你能弄來給我嗎?”
澤蘭一個怔愣,強撐着精神撩起眼皮,“公主要那毒藥做什麽?”
郁棠眸光輕閃,一臉平靜道:“我打算自己試試那味毒藥,如此才好為季路元解毒。”
澤蘭忙不疊開口勸她,“公主可千萬莫要沖動,世子那餘毒早就解清了,公主完全沒有以身試藥的必要。”
……早就解清了?
郁棠心思一動,緩緩松了桎梏着澤蘭的雙手。
既不是清餘毒的藥,又不是補身的藥,那季路元離府的三日裏,究竟在喝什麽藥?
不,喝何種藥不是關鍵,問題的關鍵在于,季路元為何要瞞着她?
那廂的澤蘭已經合了雙眼,郁棠替她掖了掖被角,轉身出了房間。
她踏上回廊,在無人的廊道裏若有所思地舉目望向天邊的彎月亮。
季路元離府的那幾日,天邊是滿月。
她頭一次在如意書齋中聞到那股藥味時,天邊似乎也是滿月。
郁棠無意識擡手摩挲着耳後的紅痣,突然就想起了最初在鹿溪院的那一夜。
那日是十五嗎?
可中秋宮宴的那一日,明明也是十五。
幽深的廊口驟然吹來幾縷冷風,郁棠身軀一抖,重重打了個寒顫。
或許她該将季路元身上的藥味盡可能詳盡地描述出來,而後再托郁璟儀借着宮中禦醫的手去查一查……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郁棠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加快步伐回了主屋。
她面色恹恹地推開房門,一只腳堪堪邁過門檻,猝爾聽見外間傳來些細小的動靜,眸子一亮,登時便一臉雀躍地提着裙擺向裏跑了幾步。
“季昱安,你這麽快就回……”
“公主,是奴婢。”
栗桃淺笑着款步而出,手中提着個蓄水的小銅壺,“公主還在等着驸馬嗎?時辰不早了,公主還是先行歇息吧。”
“……好。”
郁棠彎着眼睛笑了笑,神色卻隐隐有些落寞。
她将大氅交給栗桃,又尤自站在地龍前烤了烤身上的寒氣,待到手腳不再冰涼,這才脫鞋上榻,由着栗桃替她自外合上了床幔。
厚重的棉帳徐徐遮擋住了外間的光,卧榻之中是一片悶沉沉的昏暗,郁棠抱着錦被來回翻了幾次身,半晌之後眨了眨眼,到底還是氣不過地推了一把身旁那只屬于季世子的軟枕。
“季昱安。”
她悄聲呢喃,
“你真是慫死了。”
直至第二日應卯之前,季路元都不曾回府來。
郁棠晨起時摸着身側冰涼的被褥,又忍不住地暗自淬了季世子好幾句,然而很快的,她卻也顧不得再多管他。
原因無二,馮燦雲一早便派人送了信來,邀她今日戌時二刻過府一敘。
郁棠握着邀帖深呼吸了一口氣,明白這場屬于自己的硬仗終究還是來了。
她早早地用過晚膳,又換了一身得體的衣裳,待到夜色漸至,這才攏着個溫熱的湯婆子,帶着季十一一起出了門。
臨至門前時恰巧遇到了整晚都贅于案牍之勞的季大人,季路元伸手扶了她一把,頗為詫異道:“天都黑了,你做什麽去?”
郁棠暗暗翻了他一記白眼,面上倒還是頗為平靜地回他道:“去徐府,馮燦雲給我遞了帖子。”
季路元應了一聲,“我陪你一起去,走吧。”
二人于是一道上了馬車,季十一抖抖缰繩,就此将馬車駛去了徐松寒的府邸。
郁棠原本還拿定主意不同他講話,可随着徐府愈來愈近,她看着長街兩側那簌簌撲閃的紅燈籠,心中頓時起了些莫名的焦灼與慌張。
“你真的要陪我一起去嗎?”她壓着車簾向外又瞧了瞧,“徐大人若是不讓你進門怎麽辦?”
畢竟徐松寒的脾氣向來古怪,帖子上也十分醒目地寫明了此番只邀請郁棠一人過府。
“那連正門都不讓我們走的老頑固的府邸有什麽好去的?”季路元半邊身子斜倚在邊榻上,冷白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扣着手中的青玉瓷盞,“況且我也沒打算進去,就在車裏等着你。”
他含着滿眼的信任與尊重望向郁棠,伸手在她發頂上揉了一把,“這事從謀劃到實行本就都是你一人在做的,現時大事即成,我何必要在此刻摻上一腳?”
郁棠偏頭蹭了蹭他的手指,“可我還是有些擔心。”她緊張地扯了扯袖子,“萬一今番行事不成,那……”
“無妨的。”季路元摩挲了兩下掌中尖尖的下颌,“一開始我便說了,歸返平盧一事無需你憂心,機會不會只有一次,只要耐心等待,我們總能回到平盧去的,大不了最後破釜沉……”
他倏地一停,及時将那所謂的‘大逆不道之言’咽回口中,“總之今次的機會本就是你努力得來的,即使不成事也無甚大礙。”
說話間馬車已經停在了徐府的側門前,徐納川代父迎客,正一臉春風和氣地候在門外。
“公主。”他上前行禮,示意一旁的婢女攙扶郁棠下車,“父親已經在府中等着了,公主這邊請。”
郁棠點了點頭,壯膽似的深吸了一口氣,她提着裙擺邁出兩步,臨到車門前卻又驀地停下,躊躇不安地回首望了季路元一眼。
她似乎完全不曾意識到自己的視線中含着何種惹人疼愛的憂慮與膽怯,季世子被她如此瞧着,心頭應時便是一軟,仿佛又看到了幼年那個學泅泳時不敢潛水,學騎馬時不敢疾跑的乖怯郁小花。
将掀未掀的厚重車簾遮着外間的半邊光景,被死死拿捏了兩輩子的季世子輕嘆一聲,微微向前欠了欠身……
車門前的郁棠尚且還處在一種即将面對嚴苛夫子的張皇之中,冷不防覺得眼前一黑,下一刻,眼睑處的嬌嫩肌膚就已經被季路元不輕不重地劃拉了一下。
觸感麻麻熱熱,且因着季世子指腹生有薄繭,郁棠甚至還從中感受到了些許微弱的鈍痛。
她出于本能地阖了阖眼,然而卻是很快便睜眼笑了起來。
——這動作實在是太熟悉了。
幼時她不敢屏氣下水,不敢縱馬疾馳,季世子嚴苛歸嚴苛,卻也總會如此沉默着撫過她的眼尾。
他二人青梅竹馬地共處過數年,有些撫慰早已不必宣之于口。
季路元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別害怕,大膽去做吧。
作者有話說:
小季:老婆要去答辯了,老婆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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