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新局
◎“季昱安,換我帶你回家了。”◎
亥時一刻, 廊下的燈籠被風吹得晃了一晃,郁棠用冰涼的手背貼了貼自己的面頰,一臉恍惚地從徐府的花廳裏走了出來。
傾心吐膽的快意仍然留存于四肢百骸, 郁棠之前從未如今日這般酣暢淋漓地與人縱談論文,徐松寒雖是個不知變通的頑固性子,卻并沒有多少長幼尊卑之類的刻板信條。
郁棠一開始原本還在客客氣氣地婉言勸說他,可這一遞一聲的論理行過幾遭之後, 二人的聲音便愈來愈大, 言辭也愈來愈犀利直白。
以至于到了最後, 就連身懷六甲的馮燦雲都積極加入了戰局,她拍着小桌侃侃而言, 直惹得一旁的徐納川心驚膽戰,滿心挂慮地站在他夫人身後疊聲勸着小心冷靜, 生怕馮燦雲一個激動,将她自己氣出個好歹來。
邁過門階才發現眼前空無一物, 郁棠一愣,傻乎乎地仰頭瞧了瞧,這才發現徐松寒竟是囑咐管家将她由正門送出來了。
身後的老管家也是一個愣神,“公主恕罪,是老奴糊塗了,忘記提前潛人去側門說一聲,讓公主的馬車候到此處來。”
他欲要引着郁棠往回走,“公主要不再回花廳裏用些茶水?老奴這就去叫人。”
郁棠笑着搖了搖頭, “無妨,總歸着也沒有幾步路, 我自己過去吧。”
說罷從旁邊的丫頭手裏接過一盞小燈籠, 就這麽提步走了出去。
……
夜風寒涼, 吹得手中燈籠不住撲閃,然黑漆漆的穹頂卻是難得的澄澈又清朗。
一輪彎月拖拽着幾顆零散的星子遙遙墜于天邊,清亮亮的月光沿着飛檐的廊角一路灑下來,像是洩了半邊的九天銀河。
郁棠眺目凝望着那不遠處迎面疾步向她奔來的高大身影,恍惚間竟是生出了某種錯覺,仿佛只要她踏過這條銀河,便能就此同季路元攜手走向一片霞光萬道的光輝新局。
她如此想着,腳下步伐也不由得加快了許多,氅衣疊着厚重的裙擺随着她促急的換步動作漾出一朵又一朵翻騰的浪花,郁棠心中歡喜,跑過那道凸起的門檐,就這麽披着一身溫柔的月色,不顧一切地奔向了眼前的季路元。
另一邊的季世子尚且尤在皺着眉眼,手中拎着個四角的提燈,面上挂着點憂慮的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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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不在徐府之中等着我?若不是那老管家遣了人來報信,我還不知道你竟是換了個門出來了。這麽晚了,你若是在這巷子裏碰到個歹人,那……”
未曾道盡的怨怪止于突然襲來的融暖擁抱,郁棠眉眼彎彎,就這麽随手扔了小燈籠,雀躍地撲進了他懷裏。
吧嗒——
季路元冷不防被她這麽一抱,整個人登時向後退了兩步,他愣了一愣,手中的提燈也随之掉了下去,淺黃玻璃紙中的燭芯子極快地晃動兩下,再經冷風吹上一吹,很快便‘噗嗤’一聲熄滅了。
狹長的小巷立時一暗,卻又即刻被月光冉冉照亮,郁棠笑得愈加開懷,手臂勾着季世子的脖頸,毛茸茸的發頂抵在他胸前,腳尖踮起,幾乎快要挂到他身上去。
季路元于是也笑起來,他箍着郁棠的後腰将她向上抱了一抱,二人的視線就此持平,季世子偏了偏頭,薄唇湊過去,輕聲問她道:
“怎麽這麽開心?徐松寒給你金子了?”
“沒有。”
郁棠雙手捧住他的臉,亮晶晶的半月眼流光溢彩,璀璨得令人心悸。
“季昱安,我終于也實現了對你的諾言。”
她一字一頓,神色一如出降當日那般懇摯誠篤,
“這一次,換我帶你回家了。”
轉眼又過三日,宜州城的通判王大人在早朝之上遞了道折子,內容直指此番北上的欽差鄭頌年鄭大人,只言其德行有失,行事悠謬,實在難以擔當大任,還望聖上明鑒,重新定奪欽差人選。
上折的原因說來也确實荒唐,鄭頌年擔着監察修建安泰塔的重任,十日前便自京城出發去往了平盧,他們一路行至宜州,而後便需在宜州城中換乘官船繼續北上。
然水路到底不如陸路方便,登船之前,雜七雜八的東西需得先行備齊,一行人故而要在當地留宿兩日,宜州的知府通判自然也當盡一盡地主之誼,稍事應接招待。
這事原本習以成俗,可誰知那鄭頌年甫一脫了官服,當即便借着職務之便,将三四個妓子直接招攬到了休憩的驿館中來。
其中一個妓子約莫是剛被人牙子販來的,入了驿站的大門便開始受驚哭鬧,她大聲叫嚷着要回家,衣衫不整地跑了半條主街,鬧出的動靜很快便驚動了當地的一衆百姓。
緊接着,這消息又一傳十十傳百,不過一日的功夫,竟連毗鄰的幾個州縣都知道了。
欽差大臣在外,代表的就是天子的顏面,宜州城的幾位大人無法,只得聯名向上遞了這份折子。
永安帝只草草将折子看過一遍便應時黑了臉,徐松寒順勢呈言,攜了都察院的一衆禦史,當庭便奏請永安帝召回鄭頌年,更換北上的欽差人選。
郁肅璋一黨的人自是不會同意,是以這事便一直吵到了當日散朝,繼而又吵到了第二次上朝,轟轟烈烈地吵了四五日,吵到一衆大臣口沸目赤急赤白臉,都沒能吵出個确切的結果來。
郁棠對此表現得比當事大臣還要憂慮,她茶飯不思,每日都要去世子府門前看看外派北上的聖旨到了沒有,就連用晚膳時聽見門外有個勒馬停車的動靜,都要提着裙擺飛速跑出去瞧一眼。
又是一日晚膳,郁棠堪堪拿起小瓷匙,耳中便不期然地聽到一聲馬匹嘶鳴的響動,她忙不疊放下瓷匙,匆匆裹了大氅就要往外跑。
一旁的季路元眼疾手快地攔了她一把,“都這個時辰了,不會有聖旨來的,阿棠還是先好好地吃飯吧。”
郁棠被他緊緊箍着腰身摟在身前,手腳一具撲棱着動彈不得,眼睛卻還一個勁兒地往門外瞟,
“萬一呢?你先放開我,我出去瞧瞧就回來。”
季路元不松手,就這麽攬着郁棠坐在他膝頭,重新退回到交椅上,“哪有那麽多萬一?”
他作勢要去脫郁棠身上的大氅,“話說起來,阿棠這幾日怎麽不給我熬補湯了?”
“……”郁棠原本還在掙紮,聽着這話,動作旋即便是一頓,“你真要我說?”
季路元不明所以,“嗯?什麽意思?”
郁棠抿了抿唇,是個憋着壞笑的忍耐樣子,“那先說好,我若是講明了原因,你可不許生氣。”
季路元‘啧’了一聲,“我覺得你可能對我有些誤解,我的脾氣哪有那麽壞?你說,我絕對不生氣。”
“行吧。”
郁棠煞有介事地嘆出一口氣,眼角眉梢都透出些靈動的狡黠,
“自然是因為怕你再被我補得整晚都投于案牍呀,畢竟較之冬日體虛,寝不成寐更為傷身,所以還是讓你睡個安穩覺比較重要。”
季路元:“……”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郁棠是在揶揄他,挺秀的眉峰登時便羞惱地聚了一聚。
“郁!棠!”
季世子咬牙切齒,手指探.進氅衣裏撓她的癢,“你現在可真是學壞了!”
郁棠被他捏得彎了眼睛,鴉黑的長睫沾着點淺淺的淚花,清亮的笑聲如同銀鈴震響,愉悅地灑在主屋的每一個角落,
“你,你方才明明才答應過不生氣的。”
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雙手隔着大氅去按季路元持續作惡的手指,
“季昱安,你真是個小氣鬼,大騙子。”
季路元惱羞成怒地垂首咬她的嘴唇,“所以你這幾日不讓我親你,也是為着這個?”
虧他還以為郁棠是在憂心北上欽差一事,所以才沒有心情同他親近。
郁棠笑盈盈地不答話,瞅着機會從他膝頭上逃了下去,她向前快走了兩步,行至門前時才驟然轉身,烏黑的發尾随之漾起個小小的弧度,發間佩飾叮咚,姿态輕盈靈動,何其活潑俏皮。
季路元可太愛她現今的這幅模樣了,他撩袍起身,斂着袖子就要來抓她的手腕,郁棠反應極快地閃身躲了他一回,而後就這麽隔着一張圓桌,和他玩起了‘來呀來呀來抓我呀’的助食小把戲。
外間的天色又暗了些,郁棠終于被季路元捏着腕子按在窗邊,纖白的脖頸如白鶴抻首,顯出些清雅又脆弱的驚人美麗,季世子沿着她耳後的紅痣一路向下吻過去,鼻尖抵在她的頸窩裏,粗.重的鼻息簡直比屋中的炭火還要再熱上三分。
他只吻了一小會兒便挪動着身體向後退開,退開之後卻又有些不舍,于是複而向前幾步,挨着她的唇瓣意猶未盡地輕緩摩挲,
“飯還吃不吃了?都涼了,我叫十一去熱熱?”
郁棠搖了搖頭,感覺自己的唇已經被他吮到發麻,“你還吃嗎?我已經吃好了。”
她反手将窗子推開一道小小的縫隙,由着外頭的冷風絲絲縷縷地灌進來,徐徐驅散掉她面上泛起的紅.潮,“其實我也沒騙你,這幾日是真的沒胃口。”
季路元撫了一把她汗涔涔的背心,又将窗子合上,“徐松寒既是答應了你,這事便不會有變故,耐心等着就是了。”
“嗯。”郁棠點了點頭,“那我叫栗桃将飯菜撤下……”
“世子。”
話音未落,季十一已經自外扣響了房門。
“宮裏遣了人來,現下已經候在門外了。”
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冷峻的眉眼間破天荒地現出些顯而易見的外露笑意,
“是帶着聖旨來的。”
作者有話說:
徐松寒:言辭犀利的答辯導師
馮燦雲:經驗豐富的上屆師姐
郁棠:戰戰兢兢的答辯當事人
慶祝郁棠同學通過答辯!本章留評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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