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他仰面倒在床上◎

碧玺居自昨夜子時起,足足折騰了九個時辰,翌日傍晚時分,才聽到嬰孩響亮的啼哭聲。

燕思雨很是興奮,拉住蘇弗的手不斷念叨:“五妹妹,我當姑姑了。”

蘇弗被她捏的生疼,點頭應道:“四姐姐,我也當姑姑了。”往屋裏望去,只見婢女端着銅盆來回換水,一陣陣的血腥氣不斷湧出,不多時有嬷嬷掀簾出來。

“給夫人,公子還有姑娘們報喜,生了,是個大胖小子,七斤多!”

阖屋松了口氣。

蘇弗看見嬷嬷手上的血,不禁想起昨夜嫂嫂疼到死去活來的呻/吟,女子經了這番磨難,日後便是千難萬險也能挺過來。

母親臨終前說過,若非有阿弗,她約莫跟父親一日都過不下去。

那話如同巨石壓在蘇弗胸口,令她每每想起都覺得無比沉重窒息,她像是一條無形的線,将母親死死拴在了蘇家。

而母親所有的不幸,皆因顧慮她的存在而産生。

雖然母親沒有這個意思,但她瞞着自己飲恨啜泣時,蘇弗便有深深的罪惡感。

她為自己做了諸多犧牲,死後便不該受那些诋毀,尤其是背叛她的,有負她的。

她們見到蕭氏和孩子,已經是半個時辰後。

屋內重新灑掃布置過,門窗雖還緊閉,但已經扔了沾血的綢被衣裳,換上柔軟暖和的被褥,高幾上擺着幾盆新開的牡丹,芍藥,楹窗旁則熏着清甜的梨香。

饒是如此,血氣仍隐隐透出。

燕思雨不敢抱孩子,只彎腰站在床邊逗他,扭頭沖蕭氏說道:“嫂嫂昨夜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可是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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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氏用盡力氣,眼下面色蒼白,卻因孩子而勉力撐着。

“等你日後有孕,千萬別跟我一樣,要出去多走動,少吃甜食。胎大生起來很是要命,我數度以為自己快死了。”

燕思雨咋舌:“我聽着都要吓死了,若我嫁人,可不要生孩子。”

李氏戳她腦門:“說什麽渾話,嫁人哪有不生孩子的。”

“索性便不嫁人了,省的吃這份罪。”

“你聽聽,這是小娘子該說的嗎?”李氏與蕭氏打趣,見她神色恹恹,便知消耗太大,遂讓小廚房将炖好的紅棗桂圓參雞湯端來,先喝了兩大碗,果然氣色好些。

蘇弗心事重重,但看了嬰孩粉粉嫩嫩,又忍不住碰了碰他的腮頰。

又軟又嫩,她縮回手,怕傷了孩子。

李氏笑道:“不用怕,只是長的小,可碰不壞。”

“哪裏小,這胖乎乎的團子。”燕思雨伸出手指,伸入小粉拳的當中,那小手便牢牢将她握住,砸吧着嘴,偶爾發出無意識的哼哼聲。

“這是姑姑送你的金項圈,等你大些再戴。”丫鬟接過沉甸甸的項圈,由蕭氏壓在枕下。

李氏招手,便又有人端來一匣金飾,長命鎖,手镯,腳镯,還有璎珞,滿滿一匣子。

“這把金匕首是五郎送的,他不便進來,叫我轉告你,等孩子長大,五郎帶他騎馬射箭。”

蕭氏笑:“如此,謝謝母親和弟弟妹妹了。”

蘇弗送的是兩件肚兜,繡着魚戲蓮葉,面料柔軟細滑,另有一個銀質項圈,刻着長命百歲的字樣。

“阿弗有心了。”

蕭氏看了眼,便知她是提前數日找人定做,上頭的紋路是今春最時興的樣式

出了碧玺居,李氏叫蘇弗跟她過去。

将走到暖閣,便見屏風後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她捏了捏手指,看見那人從後轉出。

“褚九郎見過夫人,見過弗妹妹。”

褚家聽聞衛平侯府有喜,特意遣褚嘉平上門送賀禮,他來時便見後附門口停着多輛馬車,便知得了消息前來祝賀的人不在少數。

前兩日在翰林院聽聞,道衛平侯世子燕煦不日将歸朝,一來同陛下述職,二來便是看妻子和孩子。

西南叛亂的事情沒有了結,而他在謄抄公文時,發現有不少人提議由燕煦帶兵,潛入西南蕩平馮坤勢力。

聯合簽名的官員不在少數,陛下遲遲沒有決斷,或許此番亦能落定安排。

他與侯夫人交談時,有意透露了這點信息,侯夫人立時會意。

“西南地勢複雜,哪有他們說的那般輕松容易。”

李氏攥着拳,眸光變得肅沉。

“鄭家也是其中之一。”

思忖再三,褚嘉平還是決計告訴李氏,畢竟鄭韶敏住在侯府,鄭皇後又時常邀李氏入宮小坐,若要防範,便需得提早打算。

“九郎,阿弗能嫁給你,我很放心。”李氏意味深長地看着他。

褚嘉平想起燕珏的話,心裏一陣翻湧。

“家學便先停了,想必你也看出,阿弗讀書并不少,只是有意藏拙。她入你們褚家門,望你能珍重她,愛護她,這一生一世都別辜負才是。”

“九郎謹記夫人教誨。”

李氏笑:“去吧,下去和阿弗走走,我已經着人回禀你母親,傍晚留下一同用膳。”

“是。”褚嘉平作揖後,退出門去。

沿湖有條甬道,垂柳輕搖,花香四溢。

蘇弗與褚嘉平相攜向前,走了半晌,看見涼亭便進去小憩。

“弗妹妹,我其實有件事想告訴你。”

蘇弗擡頭,對上他溫和澄明的眼神。

他眼睛很幹淨,又很沉穩,只消看着便覺心安。

“什麽?”

等了半晌,褚嘉平卻什麽都沒說,低頭笑了笑,複又擡起眼皮,認真地看過去。

“等事情落定,我再告訴你。”

“好。”蘇弗點頭,随後将早已繡好的荷包遞過去,“郎君,這是答應給你的東西,雖送的晚了些,但願你會喜歡。”

李氏同她提過安平之事過後,褚家曾上門探望,他們并未因着流言介懷,反而送來煮好的湯藥,怕她因此傷了身子。

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既如此,她便更加認定褚嘉平值得托付。

“我很喜歡的。”褚嘉平小心翼翼收起來,貼身保管,又笑道,“我身上這枚都勾線了,還以為弗妹妹忘了,便也不好意思開口索要。”

蘇弗臉紅,不好表明自己當時的心跡,便只得柔聲道:“往後若我忘了,郎君只管告訴我,不必拘禮。”

褚嘉平看着她灼灼生動的面龐,有種想将人抱入懷中的沖動,然他知道不可,便竭力摁下胡思亂想,盡量不去看她的眼睛。

便是再不去想,人就在自己面前,一颦一笑,的确美的不可方物。

他昏了頭,在反應過來前,竟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能覺出掌中柔軟的怔愣,只一瞬的迷糊,便由他細細握着。

兩人一動不動,手指間漸漸濡濕,密密匝匝的汗,帶着彼此的體溫,誰也沒有開口。

清風拂過面龐,褚嘉平想,就這麽一直站到天荒地老,他也願意。

在這一刻,他深切明白了詩詞中的描繪,不,遠遠勝于那些詞句,比之更為美好。

夜裏,蘇弗枕着雙手回想白日裏的情形,想着想着,唇畔盡是笑意。

她雖看的透徹,但畢竟年紀小,又被人如此珍重地握住,心跳仿若鹿撞,又緊張又激動,還有種難以言說的歡喜。

她翻了個身,看見楹窗晃動。

遂伸手撩開帳子,剛要起身,便聽見“嗒”的悶響,她想後退時,手臂已然被攥住。

“五哥,你..你怎麽又來了?”比起初次的害怕,蘇弗顯然淡定許多。

他又飲了酒,滿臉通紅,尤其那雙桃花眼,仿佛浸/淫在月色當中,深情缱绻地望着自己。

“我就來看看你,不做別的。”

燕珏的确喝多了,說話時頭昏腦漲,渾身的酒氣襲到蘇弗面上,她扭頭避開,被他伸手搭住肩膀。

“你看完了,可以走了嗎?”蘇弗推他,他不動,腦袋枕在她肩上發出細微的鼾聲。

他今日與韓丘瑾閑聊,得知陛下大約已經敲定主意,要派兄長去西南蜀地平叛,鄭家聯合禦史臺連上十幾道請旨奏折,字裏行間都只一個意思。

平叛的将軍沒有第二人選,非燕煦不可。

一旦兄長領兵奔赴西南,不管戰況如何,于衛平侯府沒有益處。

不管是借侯府的手削弱馮坤勢力,還是借馮坤之力打壓侯府,都可鞏固皇權。如今天下勢力分布均勻,西南蜀地馮坤,北境幽州衛平侯,荊州龐稽,徐州蕭定安。正是因為這四股勢力均衡,所以皇權受到鉗制,陛下有所顧忌,對四位大都督很是敬重。

他要兄長對付馮坤,便是明着起了削侯府權勢的心思。

從前還知避諱,往後恐怕要打明牌了。

先是兄長,而後便是他燕珏,或者是四娘。

心煩意亂,難免多喝了幾杯,晃晃悠悠翻窗進來,隔着簾帳,看見她的身影便覺回了家。

“蘇弗,你別嫁給褚九。”

蘇弗僵住,卻沒回他。

他兀自言語着,說自己不比褚九差,叫她好生比量比量,後頭絮絮叨叨,蘇弗也聽不清他究竟說了什麽。

只是他趴在自己身上,又潮又熱,委實不成樣子。

照着先前的經驗,蘇弗趁他迷瞪時,用力推他,他仰面倒在床上。

她便又倒給他一壺冷茶,但他卻沒像第一次那般速速醒來,而是打起了呼嚕聲。

曹嬷嬷起夜,聽見這動靜還懷疑自己聽錯了。

便走上前,将腦袋貼到門板,她點着燈,影子投過來時,蘇弗一急,想都沒想便把枕頭壓在燕珏臉上。

他扭了下,想撥開桎梏。

蘇弗怕他發出動靜被曹嬷嬷聽到,只好一咬牙,半個身子壓了下去,聽到一聲沉悶的“哼唧”,門外人小聲喊道。

“姑娘,你沒睡?”

蘇弗面紅如火:“嬷嬷,我躺下了,有事嗎?”

曹嬷嬷忙道:“沒事,約莫是我聽錯了。”

說罷,拿着燈燭往外間走去。

蘇弗将要起身,忽被底下人一把握住手臂,她回頭,卻見那人不知何時醒了,正睜着一雙炭火般的眼睛,明晃晃的看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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