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崔令璟坐在東間的暖閣, 等着人上來。說來,他有大半年沒見那破兔子了,不知道現在成了什麽樣。
正想着, 綿簾被掀開, 有人進來了。
崔令璟聽到少年的行禮聲, 才慢悠悠擡起頭, 而剛擡頭, 他就頓了一下。
跪在地上的少年穿着單薄的太監服,露出衣服外的肌膚顯得有些青白,瘦瘦小小地跪在地上, 一動不動。
崔令璟不禁想起雪芽原來行禮, 每次都行得不标準,跪下來還喜歡用手摸兩下衣服,嫌跪着衣服有褶皺, 沒跪多久,身體就直晃悠。
他這破毛病,讓崔令璟不大爽, 可訓了, 捏了臉, 下次還照摸衣服、晃悠不誤。
崔令璟盯着少年看了一會,将手中茶盞放下,“起來說話。”
“謝陛下。”少年嗓音細細弱弱的。
崔令璟莫名覺得心裏不大舒服,他擰起眉,提起腰帶的事情, “那腰帶是你洗壞的?”
雪芽想起自己進來前, 小範子拉着他說的話——
“陛下宅心仁厚, 定不會重罰你, 這次你把罪擔了,回頭我就跟劉公公說,是你保全了盥衣局。你看你,生得這麽好看,天天洗衣服多可惜啊,劉公公念着你的好,說不定會把你調去其他宮做些輕松活計。”
“怎麽不說話?到底是不是你?”崔令璟的聲音打斷雪芽的思緒。
雪芽紅腫的手此時又開始癢起來,他抿抿唇,低聲說:“不是奴才,奴才沒有碰過陛下的腰帶。”
“不是你?那為何他們都說是你洗壞的?”崔令璟尾音微起,“你可欺君是什麽罪?”
崔令璟以為這些話會看到雪芽瑟瑟發抖的樣子,哪知道對方居然臉一擡,瞪着他,“他們冤枉我,本來就不是我洗的。”
臉也瘦了,但真的長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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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的雪芽跟賀續蘭有五分相似,但現在只剩三分,他那雙小狐貍眼越長越媚,配上那張巴掌大的小臉,精致得像個假人,就是臉上沒血色,一看就知道過得不好。
崔令璟擰着的眉頭慢慢松開,他指腹在旁邊的杯壁上蹭過,“好大的膽子,跟朕說什麽我,是嫌衣服沒洗夠?”
“我不洗了,你殺了我算了!”雪芽說完就扭開臉,他瞪着遠方的花瓶,仿佛那裏站着他讨厭的人。
崔令璟真是被雪芽現在的樣子弄得有些驚訝,他本來看雪芽剛剛那可憐樣子,以為這破兔子總算收起一身嬌氣,哪知道變本加厲,還敢跟他叫板了。
“死有很多種死法,你頂撞朕,以為會落個全屍嗎?”崔令璟剛冷聲說完,就看到雪芽悶頭往柱子那邊沖,心不由跳快一瞬,連忙厲聲呵斥,“站住!你敢!你要今日敢撞那柱子,只要沒死,朕就讓你五馬分屍!死了還要丢到亂葬崗,讓野狗啃食。”
這聲呵斥終是讓雪芽停住腳步。
五馬分屍,這該有多疼?
崔令璟看到雪芽停下,臉色依舊很難看,他微微吐了一口氣,“過來。”說完見人不動,他語氣重了幾分,“要朕親自請你過來?”
這話落地,他這才看到雪芽慢吞吞地往他這邊挪。
崔令璟心裏不免泛起氣,他還沒治這破兔子不敬之罪,破兔子還先尋死覓活起來了。
慣得他!
臉上沒什麽肉,換一處罰。
崔令璟看雪芽一眼,發現雪芽把手藏在袖子裏,就拿起桌子上的書,卷成筒,“把手伸出來。”
雪芽聽到崔令璟的話,卻是把手往後一藏。
“你是不是想讓朕叫人進來拖你下去打板子?”崔令璟肝火更旺。
他說完,發現雪芽居然還一動不動,真的動怒了。他伸手直接把雪芽的手扯過來,可才扯過來,就聽到對方啊了一聲。
崔令璟微怔,他看向還藏在袖子裏的手,驀地卷起雪芽的袖子。
袖子被卷上去,裏面的手自然無處可藏。一根根手指紅又腫,像蘿蔔,沒有一點美感。
雪芽被崔令璟看到手,臉一下子紅了,他想把袖子重新放下去,可崔令璟攔下了他的動作。
崔令璟把雪芽兩邊的袖子都卷起,兩只手都是一樣,紅腫難看,跟其主人一點都不配。
“手……怎麽會變成這樣?”崔令璟輕聲問。
雪芽藏不了手,現在倒也冷靜下來,他由對方打量自己難看的手,“洗衣服洗的,奴才每天至少要洗五桶衣服,洗不完就不能吃飯,不能睡覺。”
崔令璟擡眼看向雪芽的眼睛,“你那些機靈勁去哪了?不知道來找朕嗎?”
雪芽輕輕眨了下眼,“是陛下貶奴才去那的啊,陛下還打了奴才一巴掌。”
崔令璟神情變得有些複雜,他松開雪芽的手,微微側開臉,“朕沒殺你,已是對你額外開恩了。”
“所以奴才不敢找陛下,找了,陛下惱了說不定就殺了奴才,就像陛下剛剛說的那樣,五馬分屍,還要讓奴才的屍體被野狗吃。”雪芽把手往身後一藏,悶聲道。
崔令璟擰起眉,轉頭重新看向雪芽,本想說什麽,但看到雪芽瘦得細細的下巴,那些話又收了回去。
罷了。
他在心裏跟自己說。
“回來伺候吧。”崔令璟丢下這句話就起身走了,留雪芽一個人在暖閣裏。雪芽起初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等沒多久就有人請他去沐浴更衣,他這才意識到沒有聽錯。
崔令璟把他留在奉瑞宮了。
雪芽剛換上厚衣服,太醫就到了,幫他看診,其中,太醫看到手時,問了一句,“私下可有擦什麽藥?”
雪芽把随身帶的藥膏給太醫,“這個,我最近一直在擦這個。”
太醫打開聞了聞,又弄出來一些弄在自己手上,半晌,他點點頭,“是好藥,不過你手一直在碰冷水,所以這藥也保不住你的手。過完這個冬日前,手不要再沾冷水了。我再給你開點泡手腳的藥,你每天泡兩回,把藥材丢進沸水裏就行。”
太醫把藥遞給雪芽,“這個藥可以繼續擦。”
等太醫離去,雪芽還有些發愣,沒過多久,突然聽到外面有人慘叫的聲音。他連忙起身湊到窗邊,偷偷推開窗戶往外看,發現慘叫的人居然是他才見過的那位秀姑姑。
秀姑姑被兩個人拖着往前走,頭發淩亂,臀部那一塊全是紅色,像是挨了板子。她口裏一直在喊,“陛下,奴婢是一時鬼迷心竅,陛下,饒了奴婢這回吧。”
她沒喊幾聲就被堵住嘴。
而雪芽看到在她後面拖出來的人時,不由關上了窗戶。
是小範子他們,好像已經死了,被人拖着往前走,腳都一動不動。
雪芽轉過身坐在椅子上,渾身輕輕顫栗,過了好一會,他才低聲說:“是他們害我,不是我害他們,跟我沒關系。宮裏不就是這樣嗎?不是他人死,就是自己死。”
雪芽留在了奉瑞宮,他回到之前住的屋子,衣服又從太監服換成了襦裙。他不需要做事,每天除了定時泡手腳,就是等着崔令璟召喚。
崔令璟并非每日都有空召見他,畢竟年底了,積壓的事情特別多。這日中午,雪芽被叫過去用膳。
他沒資格跟崔令璟一起用膳,要崔令璟吃完之後再吃,不過好在皇帝的膳食夠豐富,加上崔令璟這幾日忙碌,胃口也不大好,大部分的菜都沒怎麽動。
雪芽正低頭吃着,突然聽到裏間傳來腳步聲,還沒擡頭,腦袋就挨了一下。
“還沒吃完?”崔令璟拿着一本奏折,臉色不大好看。
雪芽擡頭看他一眼,搖搖頭。
崔令璟看着雪芽這幾日沒長幾兩肉的臉蛋,默默把刻薄的話收了回去,轉身回內殿。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他的聲音從裏面傳了出來。
“還沒吃完?”
雪芽放下筷子,答了一句,“吃完了,陛下。”
他漱口淨手,起身進內殿。
崔令璟坐在榻上,腿上蓋着厚厚的被褥,被子裏和手裏都有湯婆子,一旁是張堆滿奏折的小幾。
他見到雪芽進來,就招了下手,是那種招貓逗狗的姿勢。雪芽表情不變地走過去,聽到崔令璟讓他坐上來,便脫掉靴子爬進被子裏。
雪芽坐進被子裏後,用手去摸對方手裏的湯婆子。崔令璟察覺到,幹脆把手裏的湯婆子塞給雪芽,他盯着雪芽看了一會,突然說:“你生辰是什麽時候?”
雪芽低頭抱着湯婆子,“還有兩日。”
“兩日?那不是小年夜?”崔令璟有些驚訝,“你小年夜出生的?”
雪芽點點頭。
因為是小年夜,所以他娘生他的時候請不到穩婆,是自己生的。
“過了小年夜就十八了吧,有想要的東西嗎?”崔令璟問。
雪芽把腳也貼在被子裏的湯婆子,聽到崔令璟的話,他想到一個人。
賀續蘭也問過他這個問題,在驿站的時候。
那時候他跟賀續蘭抱在一塊,雖然累但心裏隐隐又有興奮,聽到賀續蘭要給他送生辰禮物,他想都沒想就說想要金子。
“奴才想讓陛下給奴才彈一曲。”雪芽揚起臉看着崔令璟,“宮宴結束後,就在水溪殿的暖閣那裏彈,可以嗎?陛下。”
崔令璟眉頭一挑,奏折蓋在雪芽臉上,“不行,你當朕是什麽?”
雪芽把奏折拿下來,改口道:“那奴才能不能在宮宴上給陛下唱一曲?就短短一小段。奴才好久沒唱曲了。”
“私下唱不行嗎?”崔令璟說。
雪芽臉微微一皺,冷不丁把湯婆子塞回崔令璟手裏,“私下唱就沒有意義了,只有在宮宴上唱,我才會覺得大家都是過來給我慶生辰的。”他聲音漸低,“從來沒有人給我過過生辰,小年夜大家都很忙,阿娘也是,她有客人,每次要給我慶祝的時候,都已經過了時辰了。”
話落音沒多久,湯婆子重新回到雪芽懷裏,他耳邊聽到崔令璟咬牙切齒的聲音。
“你就裝可憐吧,等你身體養好了,朕非罰你一頓。”
他雖這樣說,但當日下午就叫來宮廷樂師為雪芽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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