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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我缺課了兩個禮拜之後，我收到了老師的e-mail。

「Dear Patricia:

I didn’t see you for two weeks, what’s wrong Please reply my mail ASAP, and please show up next week, ore to my office after class if you have any difficulty.（你已經兩個禮拜沒有來上課了，發生什麽事嗎？請盡速回覆我的e-mail，還有，下禮拜要來上課，但若真有什麽困難，可以到我辦公室找我。）

Frances Shih」

我把這封mail反覆讀了好幾次，我真的很久沒有想到老師了。

我不想離開媽的身邊，但什麽都不做卻也說不過去，我決定先找小傑商量。

「下課打給我，有事找你。」我傳了簡訊給小傑。

沒多久，小傑打來了。

「姊，你找我喔？」他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

「喔對啊，你下禮拜四什麽時候下課？」我問他。

「怎麽了？」他也問我。

我把老師寫mail的事跟他說了。

「喔對耶！你的美女老師銷聲匿跡好一陣子了。」小傑故意這樣說。

「你覺得我現在有心情理她嗎？」我沒好氣的問。

「是啦，但是人家注意到你的失蹤了耶。」他說的雖然是實話，但怎麽我聽起來有點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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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好像應該去解釋一下。」我邊思考邊說。

「回個e-mail不就好了？」小傑問我。

「是沒錯，但總覺得這樣很糟糕…她是很看中出席率的老師。」我說。

「那你還是去一下的好，你是禮拜幾上課？」他問。

「禮拜四。你可以早點來嗎？」我也問他。

「喔好，你要我幾點到？我五點下課，不過也許我可以早點走。」他說。

「好，那你盡量早點來，我英文課也五點下課，我下課再去找老師。」我們就這樣說好了。

到星期四還有四天，我有點膽戰心驚，根據我從BBS上得到的資料，老師人很好，只是碰到出席的問題，則就另當別論了，加上我又是沒請假的缺席…可以說是跷課，應該會有點麻煩吧。

不過我沒有想太多關於這方面的事情，我對於周遭的事物，一向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的。

我比較擔心的，還是那個躺在床上，給了我生命的女人。

我從來沒有這麽強烈的感覺到，人是如此的脆弱。

「丫頭……」媽的聲音再次把我拉回現實。

「怎麽了？」我問。

「我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媽虛弱的說。

「我知道，但你別擔心，我和小傑已經大到可以照顧自己了。」從爸過世之後，我們已經不避諱談論「死亡」。

「我剛夢到你爸了。」媽看着天花板說。

「是喔，那有很幸福嗎？」我笑着問。

「有，我好久沒有見到他了……」媽像是在回憶什麽似的。

「那他有說什麽嗎？」我繼續問。

「他說他很想念你們，也說你們讓他好驕傲……原來他真的都知道。」媽帶着笑容說。

「那就好，我們沒有讓他丢臉。」我也笑了。

「丫頭，我覺得我就快要去找他了。」媽又說。

「我知道，如果你真的想去，就安心的去吧，你也為我們辛苦了二十幾年了。」我說哽咽的說。

「你們兩個，要好好互相照顧，知道嗎？」她看着我。

「這是當然的，我和小傑感情那麽好，你不用擔心啦，好好休息。」我拉起她的手，放在臉頰上磨蹭。

「我知道，但還是要叮咛一下啊。」她的笑真的好蒼白。

「是，我一定會牢牢記住的。」我看着她，很認真的說。

她點點頭，又睡着了。

我盯着她被我握着的手，才發現時間在眨眼閉眼的轉瞬間，無情的在她的臉上、手上、健康上刻下了無法抹滅的痕跡，恍如大夢初醒一般，記憶中的紅顏，已經成了白發，眼角、鬓角怎麽樣也藏不住的記號，提醒着我她的衰老。

也許在腦海中，我和小傑已經模拟了無數次分別時的情況，但我們同時也知道，當事情真正發生時，那數不清的「模拟」，都派不上用場。

然後，禮拜四到了。

我想小傑跷了一堂課，他大概四點半就到了醫院。

我也沒多問，他來了我就收了收東西準備去學校。

從醫院到學校大約半個多小時，我到的時候已經五點下課了，我直接往老師研究室走去。

老師的門上挂着「請進」的牌子，有燈光從底下的門縫透出，我想老師已經在研究室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敲了門。

「請進。」老師的聲音從門裏傳了出來。

我打開門，走進研究室，然後輕輕把門關上。

「你來了。最近怎麽了？」老師看着我問。

但我卻聽不出老師的情緒。

「老師，真的很抱歉，我家有些突發事件，所以這陣子都沒有來上課。」我說。

老實說，我并不是很想讓老師知道媽的事，因為在我的認知裏，缺席就是缺席，再怎麽重大的理由都無法改變「我沒有來上課」的事實，甚至對有些老師而言，缺席後的理由，聽起來會成為「狡辯」。

「是很嚴重的事嗎？」老師又問。

我點點頭。

「既然可以嚴重到讓你三個禮拜沒來上課，可以讓老師知道嗎？」老師輕聲的問。

「我……」我擡頭，卻對上老師充滿關心的眼神。

「有什麽事慢慢說，我并不是像網路上寫得那樣無法商量。」老師似乎懂我的疑慮。

「嗯……其實我這幾個禮拜都待在醫院……」我終究還是說了。

「你怎麽了嗎？怎麽會待在醫院那麽久？」我聽得出老師的擔心，希望不是我的錯覺。

「呃……不是我啦……」我急着要解釋。

但手機響了，聽到鈴聲，我知道是小傑。

「老師對不起，我弟弟打電話給我，我先接一下。」我的心髒突然跳得好快。

我說完，顧不得老師任何的反應，從口袋裏拿出了電話，按下通話鍵。

「姊，你可以馬上回來嗎？媽咪要找你，她說很重要，可能是最後一次了。」小傑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

第三顆原子彈爆炸。

「姊？姊，你還在嗎？」小傑的聲音提醒了我狀況的急迫。

「好，你等我，我現在馬上坐計程車回去。」我說完挂了電話，擡頭，對上老師疑惑的表情。

「老師對不起，我媽媽在醫院病危，我必須馬上趕回去，之後我會好好跟老師解釋的。」我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老師突然叫住我。

我轉頭。

「我載你去。」老師把桌上的東西迅速的收進包包，站起身，往我走來。

我呆住了。

「發什麽呆，走了。」她走出研究室外，看着我。

「喔。」我趕緊跟着她出去。

她迅速的鎖了研究室，領着我往電梯走去。

出了電梯，到了地下停車場。

「這裏，快來。」她說完，迳自拉着我的手，快速的往車子那移動。

我從頭到尾都處於失神的狀态。搞不清是因為在醫院等着我的惡夢，還是因為老師牽着我的悸動。多麽強烈的對比。

「到了。」老師停在一輛黑色的Porsche 911前面。

「這是……你的車？」我看着這輛跟她一點都不搭的跑車問。

「是啊，下了班之後，我就不是老師了。」她對我眨了眨眼。

我想我的心髒應該是數一數二的強壯，這麽多刺激我都還沒事。

「快上車啊，別發呆了。」老師催促着我。

我上車，系上安全帶。

她發動，車子發出悅耳的引擎嘶吼。

「在學校沒辦法開快，你忍一下。」她邊看着後照鏡邊對我說。

「喔。」我只能點頭。

黑色的911從車庫開出，我可以感覺到路人的眼神，尤其是在速限只有20的校園裏。

「平常我都等學生都走得差不多才回家，畢竟這臺車還是滿引人注目的。」老師笑着說。

「是啊，沒想到老師會開跑車……而且還是Porsche……」我說。

「嗯，出了學校，我就不是老師了……」在她說這句話的同時，車子緩緩的開出了校門。

我們在校門口的紅燈前停了下來。

老師輕踩油門，車子蓄勢待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對了，我不是個好駕駛，別學我啊。」在燈號變綠的同時，老師說了這句話。

我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只看到窗外的景象移動得飛快。

「是T大醫院嗎？」老師突然問我。

「嗯。」我點點頭。

「好，我知道了。」她也點點頭。

我不知道老師的速度多快，只知道原本坐計程車都要二十分鐘的路程，老師十分鐘不到就抵達了。

「有停車位！」她眼尖的看到路邊一輛車離開，快速的倒車入庫，在我還沒搞清楚狀況之前，車就停好了。

「呃……老師如果收到今天的超速罰單，一定要跟我說。」我想，老師應該是一路飙車的吧。

「傻孩子，都什麽時候了，還管罰單，快走啊。」她又早我一步下車催我。

我下了車之後，換我走在前頭領着她。

老實說，我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也沒想到老師會跟着我進到媽的病房。

一踏進病房，我就看到醫生和護士都站在媽的病床旁邊。

我連忙走到媽身邊。

「丫頭，你回來了……」媽的聲音又更虛弱了。

「我回來了。」我緊張的看着她。

「我要走了……」她的眼神開始迷蒙。

「好，你放心的走吧，你已經辛苦夠久了。」我和小傑一人握着媽的一只手。

「答應媽，你們會好好照顧自己，也會好好照顧對方。」媽看着我們說。

我們兩同時點頭。

「小傑，要當個好醫生，媽走了，癌症不會走，知道嗎？」媽看着小傑。

「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當個好醫生。」小傑點頭，我看到他強忍着眼淚。

「丫頭，媽不在了，你可以出國了，答應媽，你會完成你小時候跟我說的夢想，出國拿一個博士回來。」媽看着我。

「好，我會的。」我點頭。

「你們要加油，爸爸來接我了……」媽看着天花板，喃喃的說。

「媽，我們愛你。幫我跟爸爸說，我們也愛他，我們一直都很想他。」我在媽耳邊輕聲的說。

我看到她輕輕的點頭，嘴角帶着淺淺的笑，緩緩的閉上眼睛。

然後，我知道她又睡着了。

這次，她睡得比以往都深，如同剛出生，沒有任何煩惱的嬰兒般平靜。

我輕輕吻了她的額頭，我知道，她不會再醒來了。

這個全世界最愛我的女人，從這一秒開始，真真正正的離開了我。

「媽咪走了，對不對？」小傑流着眼淚問我。

「嗯。」我點點頭。

但我沒有哭。

「小傑，讓醫生護士來吧。」我走到他身旁，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說。

他吸了吸鼻子，站了起來，退到一旁，讓醫生和護士處理。

「姊，你為什麽沒有哭？」他用濃濃的鼻音問我。

「因為我要讓媽放心，我會照顧你，也會堅強的好好過。」我拿出面紙，幫他把眼淚擦乾。

「嗯，我知道了。姊，我會照顧你的。」他自己擦去了眼淚鼻涕，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我說。

「小傑，你要加油。」我語重心長的對他說。

「我知道，我會的。」他似乎聽懂了我想說的話。

我們就這樣，靜靜的看着護士，把媽的遺體推走，那種沈重，就好像我的生命也被帶走了一大半。

在媽的病床消失在我視線裏的那一秒鐘，我很确定我的心缺了一塊，任誰都無法補上的一塊。

「姊……這是你的美女老師嗎？」一陣沈默後，小傑突然看着老師問我。

「啊，我都忘記老師了。老師對不起。」我連忙向老師道歉。

「原來這就是你缺課的原因啊。」老師看着我說。

「老師拜托，千萬不要當掉我姊，她真的很認真的，拜托你……」小傑比我還緊張。

「我又沒有說我要當掉她，你別緊張……小傑？」老師笑着說。

「老師，他是我的弟弟，蘇炜傑。小傑，她是我的英文老師，石蘋。」我簡單的幫他們互相介紹。

「老師你好，叫我小傑就好了。我姊很喜歡你喔！」小傑笑着說。

「喔是嗎？我也很喜歡她呢！」老師也笑着說。

這這這，這是什麽情況啊？我的腦袋一下無法消化這麽多事。

「抱歉，我去一下廁所……」我需要洗把臉讓自己冷靜一下。

等我走出來時，小傑正帶着笑容跟老師聊天。

「呃……老師不好意思，今天真的麻煩你了……」我走到他們中間說。

「不會，只是你媽媽的事，I am sorry。」老師看着我說。

「謝謝老師的關心，我很快就會ok的。」我笑着對老師說。

「嗯，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就跟我說，不要客氣，好嗎？」老師拍着我的肩膀。

「老師，你過來一下……」小傑拉着老師往一旁走去，我傻了眼，愣在原地好幾秒。

「蘇炜傑你在幹嘛啊？！」我走上前去一把把小傑拉了回來。

「沒有啊，我拜托老師不要當你啊。」他很無辜的看着我。

「你少來，你當我是白癡嗎？」我瞪着他。

「沒有啦，他只是拜托我送你回家，就這樣。」老師帶着笑容說。

「小傑，你不回家嗎？」我問他。

「我還要回學校一趟，有個實驗還沒做完……」小傑看了一下牆上的鐘。

「你……确定嗎？？」我沒有忘記剛剛發生的事。

「姊，不用擔心我。我已經不是那個只會哭，要你安慰的弟弟了……我很難過，真的很難過，但我知道，如果我難過到什麽事都不做，那媽咪是不會開心的，你說對不對？」小傑看着我說，眼眶裏有淚。

「小傑，量力而為，好嗎？你是有資格難過的，真的不要勉強自己。」我其實很擔心他。

「姊，我會的，你先回家吧。之後你還有很多事要忙，是吧？我先把我的事做完，才可以幫你啊。」小傑說。

「嗯，那你早點回家，我們還有事要讨論，你知道的吧？」我說。

「好，我先回學校了。」小傑拿起背包。

「小傑，小心走。」我叫住他，給了他一個擁抱，看着他離開。

「你有一個很懂事的弟弟。」老師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是啊，他很優秀。」我轉身，看着老師說。

「你也很優秀啊。」老師笑着說。

「謝謝老師……」我突然不知接什麽好。

「好吧，我送你回家吧。」老師說。

「嗄？不用啦，我自己回家就好。」我是真的不好意思麻煩老師。

「我答應小傑了。」老師說得不容反駁。

「喔……」我只好乖乖聽話。

我們一起搭了電梯，并肩走出醫院，在往車子的路上，誰都沒有說話。

「肚子餓不餓？」上了車，老師突然問我。

我愣了一下，我壓根忘了吃飯這件事。

「沒什麽感覺耶……」我老實說。

「還是吃點東西吧，不然胃會壞掉。」老師用不容反駁的語氣說。

我沒有多說話，只是靜靜的坐在車裏，看着窗外移動的街景，沒有問任何關於我們要去哪吃飯的問題。那些對我來說，好像都不重要了。

「怎麽不問我要帶你去哪？」老師輕踩煞車，我們在一個紅燈前停下來。

「喔，我們要去哪？」我看着老師問。

「怎麽像個機器人一樣？」老師帶着淺淺的微笑，看着我說。

「我也不知道。」我用失了焦的眼神望着老師。

「吃點東西我就送你回家，好嗎？」老師又問了一次。

我點點頭。

一切彷佛在無意識的狀态下自然的進行着，老師停車，我下車，我們進了餐廳，點餐，沈默的用餐，然後在我拿出卡要付帳的時候，被老師攔了下來。

「沒有老師跟學生出來吃飯是讓學生付錢的。」老師把我的卡從服務生手中拿回來，換成她的。

「不好啦……我已經給老師很多麻煩了。」我企圖重複一次老師的動作。

「不要讓我用當人來威脅你喔。」老師嘴角出現一抹奸詐的微笑。

我只好認輸。

然後，老師問了家裏的地址，不一會兒就把我送到家了。

「老師要上來坐坐嗎？」我随口問了這個問題，不經思考的。

「喔，好啊。」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老師爽快的答應。

我有點吓到。

不過說出的話也收不回來，我只好乖乖的看着老師把車子停在家門口前的停車位，領着老師一起上樓。

「家裏很亂，因為都沒什麽人在整理。」我邊開門邊說。

「喔，你們姊弟倆都忙，這很可以理解的。」老師在我身後說。

當家門打開那瞬間，我突然感到害怕，因為我知道，這個家從此不再一樣了。

我遲疑了幾秒，才走進家門。而老師，只是什麽話都沒有說的站在我身後。

我熟練的在黑暗中摸索到了牆壁上的開關，下一秒，客廳已被柔和的黃色燈光充滿。

「老師請進。」我從鞋櫃裏拿了一雙拖鞋給老師，老師說了謝謝。

「你們家很漂亮。」老師環顧着四周說。

「我爸爸是建築師也是室內設計師，我們家是他自己設計的。」我說。

「你爸爸很厲害，讓任何走進來的人都可以感受到家的感覺。」老師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笑了笑，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發現有小傑買回來還沒喝完的果汁。

「老師請用。」我端着兩杯果汁走回客廳。

老師接過我手上的果汁，然後我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們又陷入了沈默。

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該跟老師說些什麽。我是個不愛談論自己的人，又加上今天發生的事情，我突然覺得很累，也後悔剛剛沒大腦的問老師要不要上來坐坐。

我默默的喝着自己手裏的果汁，眼睛失焦望着正前方，一直到杯子已經空了才回過神來。

看到茶幾上同樣空了的杯子，我站起來，準備把兩個杯子拿進廚房。

「你一直，都這麽堅強嗎？」拿着杯子轉身時，老師說話了。

「蛤？」被這突然的問題吓了一跳，回頭看着老師。

「你啊，一直都這麽堅強嗎？」老師邊說邊站起來，走到我面前。

「我，沒有啊……」我被她突然的靠近吓到了。

「是嗎？真是不老實……我來洗吧。」老師挑了挑眉，接着直接把杯子從我手中拿走，轉身進了廚房。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想着老師說的話。

「怎麽還站在這裏？」老師從廚房走出來，看着我問。

「我沒有特別堅強，只是習慣冷靜。」我用無神的雙眼看着老師。

「你知道嗎？你真的是一個口是心非的小孩……你其實一點都不想去吃飯，也不想要我上來坐吧？」老師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問。

「我沒有，我很感謝老師今天的照顧。」我努力的找回視線的焦點，看着老師說。

「是啊，所以只好乖乖聽我的話跟我去吃飯，然後不失禮貌的問我要不要來坐坐。」老師自顧自的下了結論。

「我……唉！算了，解釋好累。」我本來還想說些什麽，但一股疲倦侵襲而來，我放棄了。

「多為自己想一點，好嗎？」老師搭着我的肩膀。

我一臉疑惑的看着她。

「不要管過世的媽媽會不會放心不下；也不要想小傑會不會太難過，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心情啊。」老師目不轉睛的看着我。

是我的錯覺嗎？那一刻，我好像在老師眼裏看到了擔心。

「我沒有……」我低下頭，不敢看老師，也不想承認老師說的是對的。

我其實很難過，我其實很想哭，我其實一點也不想面對這樣的現實，我其實很想丢下這些跑掉，我其實根本不想相信媽已經不在了，我其實……很想她。

只是我的理智告訴我，我不可以這樣，小傑需要我，如果我軟弱了，小傑怎麽辦？

「小傑都知道，他知道你會要自己很堅強，他知道你會擔心他，他知道你會強迫自己冷靜的處理所有的事……所以他拜托我，不要丢下你一個人，至少在他回家之前不要。」老師的語氣很輕，但是字字句句都重重的打在我的耳裏。

我的眼淚再也不聽我的控制，任性的從眼眶中流了出來，我哭了，無法控制的顫抖着，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要失去所有能支撐我的力氣了。是因為太難過？還是太累？還是真的心力憔悴到極限了？

在我感覺自己要站不住時，有一雙手接住了我，我有了一個暫時的依靠。

「哭吧，你可以哭的。」老師的聲音還是一樣的輕，但這次，是溫暖的。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放任淚水泛濫在臉上、心上。我不知道我到底哭了多久。

「他……什麽時候告訴你的？」我平靜下來之後，帶着鼻音問老師。

「你去上廁所的時候啊。他真的是個很愛你的弟弟，也很懂你。他說，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要姊姊保護的小男孩了。」老師說。

「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我不好意思的說。

「你們兩個，真的很相親相愛。」老師摸了摸我的頭。

「老師要不要先回去休息？時間也不早了。」我突然注意到牆上的時鐘。

「這是逐客令嗎？」老師看着我問。

「不是啦……只是我怕老師會累啊……」我無辜的說。

「我還不累，況且，我答應過小傑的。」我們走回客廳坐着。

「喔……」我邊回應邊打了個呵欠。

「看來是你比較累喔。」老師揶揄我。

「嗯……真的還滿累的。」我老實說。

「你先去睡吧，我等小傑回來。」老師說。

「這怎麽可以，這太糟糕了。」我說。

「那你就在客廳睡好了。」老師望着長長的沙發說。

「這樣好怪……」我也看着沙發。

「我們換位子就好了，你坐過去，等等自己就會睡着了。」老師站起來，走向我坐的單人沙發，把我趕到了長沙發。

我好像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乖乖的聽話。

我們換了位子，一點一點的聊了起來，不外乎就是我們家裏的事。

其實大部分是老師問，我回答。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的，但我睡得很沈，不知道是因為哭過，還是因為放松了，又或是，因為老師在旁邊？

我只知道，我越來越喜歡老師了，該怎麽辦？

我睡着了。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沙發上，身上蓋了條毯子。

「你醒啦？」小傑從浴室擦着頭發走出來。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看着他問。

「大概一個小時前吧。」他說。

「那老師呢？」我又問。

「她看我回來，跟我聊了幾句就走了。」他邊擦着頭發邊說。

我本來想問他在醫院到底跟老師講了什麽，但想了想，講這些話好像有點尴尬，我最後還是沒有問。

之後的幾天，就是忙着媽的告別式，我也恢複了去學校的上課的日子。

一切沒有什麽不同，我不想在學校表現得我跟老師很熟似的，那不是我會做的事。

訃文印出來時，我送了一份到老師的研究室。

本來想說如果老師不在，就放在門口的信箱，我想我是希望老師不在的吧。那天在家裏發生的事，讓我想到就會覺得不好意思。

不過事與願違，老師在研究室。

我敲了門，走進研究室，老師擡頭看到是我，停下手中的工作，看着我。

「我還以為你不來找我了。」老師看着我說。

「我怕再給老師添麻煩。」我站在老師的桌子前面。

「唉，你怎麽還是這麽覺得呢？」老師的話中有一絲絲的不悅。

「對不起……」我說。

「為什麽說對不起？你又沒做錯什麽。」老師笑着說。

「我……」總覺得每次面對老師，我總是拙口笨舌的。

「今天怎麽會想到來找我？」老師問。

「喔，是這個。」我從包包裏拿出白色的訃文，雙手放在老師桌上。

「辛苦你了。」老師看了一下之後說。

「沒有，謝謝老師的關心。」我是真心誠意這麽說的。

「我會去的。」老師把訃文打開，看完了之後說。

「嗯，謝謝老師。」我點點頭。

「你之後有事嗎？」老師問我。

我搖搖頭。

「那走吧，我們去吃飯。」老師用的是不容反駁的肯定句。

就這樣，我第二次上了老師的911。

這次因為情況跟上次不同，沒有什麽需要緊張的事，我開始仔細的觀察老師的車。

車內很乾淨，延續着外部烤漆的黑，內裝也是沈穩的深黑色，座椅邊緣有銀色的滾邊，車子散發出冰冷的氣息。

如果說，之前沒有跟老師發生那些事，我會說，這輛車很襯老師，因為老師給人的感覺，就像冰山美人般的，讓人不知如何靠近。

可是現在，我不知道真實的老師，到底是什麽樣的女人。

我不禁開始思考，我對老師，是單純的崇拜，還是有更多的情愫？

「怎麽了？想什麽想這麽出神。」在一個紅燈前，老師問我。

「沒有……」我說，但心裏卻想問老師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老實說，我真的不習慣被人照顧。

「最近有念書準備考試嗎？」我想老師是指快要到的期中考。

「有。」我點點頭。

「你還是要考TOEIC嗎？還是打算換TOEFL或GRE？」老師問我。

「我……還不确定。」我說。

「不确定要先考哪一個嗎？」老師又問。

「不确定到底要不要出國……」我看着窗外說。

「不是答應媽媽了？」沒想到老師居然記得那天媽最後說的話。

我點頭。

「那怎麽會說不确定要不要出國？」老師看了右後照鏡，順便看了我一眼。

「我……」一時之間，我突然不知該怎麽回。

「你害怕嗎？」我真的不懂老師為什麽總可以輕易的看穿我在想什麽。

我只能點頭。

「一步一步來吧，我會幫助你的。」老師的話，有一種讓我無法忽視的力量。

我沒有回答。

「怎麽不說話了？」老師看着我。

「老師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我鼓起勇氣問。

「因為，對我來說，你是一個很特別的學生。」老師神秘的笑了笑。

「為什麽？」我更好奇了。

「以後再告訴你……放心啦，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老師看着我的一臉疑惑說。

「我只是不習慣，有人對我這麽好。」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居然一五一十的說出心裏的想法。

「你啊，要學着接受，而不只是一昧的付出，知道嗎？」老師難得用說教的口吻對我說。

我用不解的表情看着老師。

「也許你沒發現，但我很清楚，你的世界是繞着你的家人轉的。為了你媽媽，你可以把自己會不能畢業的事丢在腦後；為了小傑，你可以把自己應該有的情緒軟弱全部壓抑下來。我從來沒聽你說過你想要做什麽，即便是要出國，也都是因為答應了媽媽，所以不得不。是吧？」老師一口氣說完，在把車停好的同時，看着我問。

「好像是這樣沒錯……」我只能點頭承認。

「是啊，所以如果你剛剛跟我說你不确定要不要出國，是因為你想待在臺灣，我想我會贊成的。」老師最後又說。

「喔，我會好好想想的。」在進餐廳之前我說。

老師好像有一種魔力，讓我在她面前，什麽都沒辦法隐藏。

只要她問的，她想知道的，我好像都只能選擇老實的回答。

一頓飯吃下來，我想老師做完了「身家調查」，可是很奇怪的是，我沒有感覺到任何的不舒服，或是被侵犯的感覺，好像一切是自然而然的，我不得不承認，老師有讓我卸下心防的魅力。

是因為我喜歡她嗎？

喜歡她，所以想要更被她了解；喜歡她，所以想要她更認識我；喜歡她，所以希望她的目光多停留在我身上；喜歡她，所以想要靠近她多一點……我對她的喜歡，好像遠遠超出我原先所以為的。

「難怪你總是要求自己堅強。」老師聽完關於老爸去世的事之後說道。

「什麽？」我一臉疑惑的看着她。

「小時候父母忙碌，所以你要照顧弟弟，爸爸去世之後媽媽更忙碌，所以你更應該要照顧弟弟。你是這麽跟自己說的吧？」老師用手托着下巴，看着我說。

「老師你應該是念心理的吧。」我語帶抱怨的說。

「你真的是一個很懂事，懂事到讓人心疼的小孩。」老師說着，但眼神卻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

「喔……」我看着老師的側臉發愣，這其實算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好好「欣賞」老師吧。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