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明誠在廚房裏一通忙,吃到午飯已經下午。王天風盛贊明誠手藝好,來法國就沒吃過像樣的東西。明樓看着一桌子菜,全是他愛吃的。

他嘴裏發麻,什麽味兒也嘗不出來。

明誠沒說什麽,只是垂着眼睛,面對王天風的誇獎笑得很腼腆。

下午五點吃完飯,窗外彤雲密布,路上路燈朦朦亮起,有氣無力。

“下雪了。走吧。”王天風抹抹嘴,非常客氣對明誠道:“多謝了,難得吃這麽舒坦。”

明樓板着臉:“好好念書,不要胡搞。”他從頭到尾沒看明誠,像大哥一樣訓斥完立刻就走。王天風呲呲牙,跟上去。

明樓覺得……明誠在看他。

溫柔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

明樓悶頭往前走。

王天風跟在後面小跑:“你等會兒。走那麽快幹嘛?”

明樓蹙眉:“不是還有正事?你不找煙缸了?”

王天風笑:“找啊。這幾天我一直在找,範圍已經縮小到幾家花店附近……有消息說今天晚上青瓷護送一個‘43號’一道離開法國。”

明樓抿着嘴:“哦。”

“所以今天沉寂了這麽久的煙缸一定會活動。”

王天風打個指響:“一網打盡。”

兩個人回到明樓住處,在樓下被一輛馬車濺了一身泥。雪越下越大,明樓站在雪裏看着那輛馬車。王天風用手套撣撣大衣,兩步走上前一把薅開豪華馬車的門,咣當一響:“你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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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裏坐着個陰森的中年男人。發福,水腫,方塊胡。寇榮居高臨下看王天風:“地圖。”

王天風需要仰着頭看寇榮,這讓他很不舒服,所以他掉頭就走。

寇榮怒吼:“王瘋子,你別他媽太過分!”

王天風雙手揣在大衣兜裏,轉過身,似笑非笑略略歪着頭看寇榮,把他從裏到外看了個透心涼:“看你這樣,二鬼子不好當。幾個月沒見,禿這麽多。肝火大。”

九一八之後原東省特別行政區警察管理處處長金桂榮投了日本人,留用。寇榮是金桂榮碎催,跟着雞犬升天。據說很快要成立滿洲警察廳,寇榮這次如果能搞到煙缸,前途無限。

明樓沒說話,直接上樓。寇榮跳下馬車,手裏拿着槍頂着王天風:“地圖。”

王天風用手指挖挖耳朵:“沒有。開槍吧。咦那好像是法國警察?”

寇榮太陽穴跳動,恨不得拿槍捅死王天風。王天風笑意漸淡,友好地拍拍寇榮肩上的雪:“看你這胖樣,多加鍛煉啊。”

明樓上樓,站在門口,脫了大衣,抖抖雪。王天風跟着上來,看樣子不像挨槍子的。

“那地圖,是你搶來的?東北那邊的?”

王天風脫了大衣,換了棉拖鞋,舒服地窩在沙發裏:“青瓷的地圖?啊是啊,搶來的。沒殺掉,打昏的。”他一聳肩,“我就說,在國內随手解決的東西。”

“你和寇榮認識。”

“舊相識。”

“啧。”

“不過……既然他想當二鬼子,那就……怎麽說來着?‘割袍斷義’。”

明樓拿出一張普通的法文版巴黎地圖,鋪在桌上:“你現在總可以告訴我大致範圍了吧。”

王天風站起湊上來:“差不多這條街。花店太多,得一一排查。今晚煙缸難得活動,得抓緊時機。”

……寇榮那個手下被打昏之前王天風不知道怎麽料理他呢。

明樓和王天風一人一把槍,六發子彈。

“不到萬不得已,不用。”明樓道,“千萬不能引起法國警察注意。”

王天風嗤笑一聲。

風雪減小,王天風在窗前試了試:“行了,走吧。”

兩個人走到那條街,幾乎已經沒有風,只有雪花無聲墜落。明樓突然站住:“有人跟着咱們。”

王天風冷笑:“寇榮。”

明樓握緊大衣兜裏的槍。王天風道:“咱們分開行動。味道越來越近,應該就是附近幾家花店。”

明樓看他一眼,朝街道另一邊走去。

路上行人寥寥無幾,明樓看一眼手表,晚上九點半。他突然有些焦躁,風撩起他大衣的衣角,他站一個花房後面靠着牆捏捏鼻梁。明樓強打精神正打算觀察,突然一個清瘦的影子如雷電劈進他的視線。明樓貼緊牆壁,極度震驚地看着明誠越走越近。明誠沒有發現他,整個人縮在呢子大衣裏,路燈下,寞寞獨行。

他走到花房前門,左右看看,悄悄進去。

明樓腦中嗡一響。

劇烈的疼痛讓他撐着膝蓋彎下腰,幾乎站不住。

他一直覺得明誠在安然念書。他一直覺得他在為家人遮風擋雨。他一直覺得犧牲可以到他為止。

明樓咬着牙順着花房後樓梯往上爬,從換氣窗跳進樓梯口,拳風瞬間擦着他的臉過去。明樓一偏臉,向後一退,對方過來搶他的槍。明樓攥住那只手往下壓,那人轉身後肘擊,明樓槍托頂回去,順勢扣住他的肩關節,兩個人倒在地上,那人被他死死摁住,悶哼一聲,奮力掙紮,明樓差點沒壓住,他感覺到這具年輕身體強悍的力量。

豹子成年了。

明誠悶吼一聲掙脫明樓,旁邊陳列花盆花瓶的架子嘩啦一倒,一地鋒利碎片。明樓舉槍相對:“別動!”

明誠冷着臉,看明樓。

“解釋。”明樓的太陽穴錐子紮一樣痛,他從小到大發怒的次數屈指可數,今天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解釋!”

明誠反問:“大哥,你是什麽人?戴笠的人?二陳的人?來消滅我?”

明樓痛得額角冒汗,他舉着槍紋絲不動:“那麽你呢?你答應過我!專心做學問!你現在是用什麽身份跟我說話?”

明樓身後一人輕輕嘆息:“別動。”

貴婉的槍頂在明樓腰上。她向旁邊微微跨兩步,看到明樓的側面,驚訝:“是你?”

明樓放下槍,看她一眼,沒什麽奇怪:“真是你。”

貴婉也放下槍,明誠疑惑地看明樓,再看貴婉。

明樓盯着貴婉,沖明誠一偏下巴:“他怎麽回事。”

貴婉很平靜:“他叫明誠,我發展的下線。”

“你不是在哈爾濱?”

“東三省什麽情況你也知道,我來法國發展交通站,直屬中央交通局。”

明誠在兩個人中間疑惑的眼神成了惶恐:“你們……”

明樓突然轉臉:“跪下!”

明誠撲通就跪下了。

明樓對貴婉冷聲道:“你不知道他是誰?發展他做下線?”

貴婉還沒回答,明誠跪在地上,目視前方:“大哥,你跟我說,每個人的思想是自由的。”

明樓捏着鼻梁扶着牆,明誠擔憂:“大哥……”

明樓沒理他,硬挺着四處翻東西:“有拐杖嗎。”

貴婉疑惑:“沒……”

明樓看到傘筒裏一把長柄雨傘,抽出來就沖明誠走過去:“對,都是我不好。胡亂教你。我還告訴過你,要你安心做學問,成為學者!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貴婉想勸:“唉……”

明誠跪得筆直:“大哥說得每句話我都記得。大哥教我的第一首詩我也記得!”

那一年,幼小的孩童坐在明樓懷裏,跟着明樓一字一句念。

漢家旌幟滿陰山,不遣胡兒匹馬還。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

明樓高高揚起傘,明誠倔強地等着挨揍。

明樓傘舉了半天,就是落不下去。貴婉長嘆,把明樓手裏的傘拿下來。

“他還有任務。”

明樓冷聲:“什麽任務?”

“青瓷,護送43號去莫斯科。”

明樓看跪着的明誠。

青瓷。

你就是青瓷。

明樓扶着一張椅子坐下:“你……換人吧。”

“不行。”

明樓垂着頭,明誠終于忍不住:“大哥,你阿司匹林呢?”

貴婉也看出明樓頭痛得全身發抖。明樓吞咽一下:“你跪好。為什麽不行?”

貴婉無奈:“青瓷就是43號。這只是……一種迷惑說法。他必須馬上去莫斯科。我們內部有叛徒。”

明樓靠着椅子撐着頭,靜默。

還真是……一廂情願。

他想着把刀光劍影擋在門外,小孩兒早站在刀尖上。

“什麽時候走。”

“明天一早,巴黎北站。”

王天風在街上找,很快确定了街對面的花房。他埋伏起來,用槍瞄着對街的花房大門。不一時裏面走出個高個子女人,王天風眯着眼觀察,突然一聲槍響,女人的天靈蓋直接被打飛。

王天風罵了句髒,街頭一輛馬車飛奔而去。

明誠瘋了一樣要往外跑,明樓一把捉住他,低聲道:“鎮靜!”明樓一把扯開明誠大衣,強行脫下。明誠單薄的身體在寒冷的空氣裏馬上瑟瑟發抖,明樓把他的雙手反铐。用槍頂着他:“往外走!”

王天風聽見花房門仿佛被炸開,明誠穿着白襯衣雙手反铐,踉跄着沖出來,跪在煙缸屍體旁邊。紅的血,白的雪,觸目驚心,互相成全。

明樓的槍頂着他:“說,怎麽回事,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不說實話你就死了!”

風雪大起來,凜冽寒風殘酷地割着,明誠根本控制不住身體的抖動。他恐懼地閉上眼,哆哆嗦嗦:“我來……來……送花……”

明樓的槍戳得更用力:“快十一點了你送花?”

明誠蒼白的膚色馬上要化入雪中:“貴婉小姐說……有午夜舞會……”

明樓慢慢地,笑了。他的槍抵在明誠下颌,明誠被迫仰起臉,正好看向王天風,驚恐的眼淚淌下來。

王天風盯着明樓。明樓在笑,笑得很緩慢。

“你覺得我信不信。”明樓輕聲道,“怎麽那麽巧,青瓷今晚要走,你就出現了?”

明誠被槍頂得咳嗽:“我……不知道……”

他看到明樓在笑,吓傻了。明樓起殺意——明樓想殺他。

雪落無聲,明誠崩潰一般眼淚橫流:“哥哥,哥哥饒命……”

明樓喘粗氣:“瘋子,你來執行吧。”

王天風一直抱着胳膊,沒說話,沒表情,沒動作,就那麽看着。明樓背過身,王天風用槍比着明誠,憐惜道:“你做菜挺好吃的。可你為什麽要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出現呢?”

明誠瑟縮着閉上眼。

明樓背對着他們,感覺等待死亡的是自己。他的血液幾乎被驚駭凍住。

一聲槍響。

明樓一攥拳,喉嚨裏泛起腥,差點沒站住。他轉過身,看到明誠倒在雪地裏,眼前一黑。王天風一聳肩:“震昏了。”

明樓看王天風。

王天風一揚眉:“你看看他,我應該沒打中他。”

明樓抱起明誠上半身,低聲喚道:“明誠?”

明誠勉強睜開眼,王天風上前拍他的臉:“小孩子,記住了,生死關頭的想法才是最真實的想法,我們平時都不一定知道。你剛才在想什麽?”

明誠含着眼淚:“不想死……”

王天風大笑:“正确。非常正确。”

馬車去而複返,寇榮在馬車中瞄準明誠。王天風擡手一槍,正中寇榮眉心。寇榮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從馬車裏摔出來,馬車未停一路跑遠。明樓怒道:“你瘋了!”

王天風微笑:“他是不會放過明誠的。”

他上前查看寇榮,确保死透,對着寇榮的屍體溫和笑道:“問金桂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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