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王天風直起腰,把槍扔給明樓:“你先回去。”

明樓伸手接住王天風的槍:“你幹嘛。”

王天風整整領子:“去警察局報案。我的同胞死得不明不白,我得讨點說法。”

明樓半天沒吭聲。

王天風拔腳就走,迎着風雪,背影筆直。明樓叫他一聲:“喂。”

“我不姓魏。”

“……如果你被懷疑了,我去警察局保你。”

明誠自己爬起來,站在大雪裏瑟瑟。白襯衣上又是血又是泥,扣子被明樓脫大衣的時候扯開好幾顆,領子向下塌。他緩了緩,蹒跚着走到貴婉身邊,垂頭默哀。明樓回到花房取出他的大衣,把他包住,拉起他的手就走。

已經有槍聲,警察很快就會過來。

明誠低着頭,跟着明樓。

明樓的手很有勁。手指有繭,形狀和位置是常年持槍開槍的标志——明誠從來沒發現。

他很恍惚,滿腦子轟鳴。一夜的變故太多,他傻了。

貴婉出花房之前,和明樓進行了不長的談話。明樓長期和組織聯系不上,貴婉理論上是明樓的下級,更是愛莫能助。蓬勃的信息量炸得明誠眼前冒金星。

明樓,到底是什麽人。

明家大少爺,唯一的繼承者?

學識淵博的留洋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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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系網四通八達的政客?

還是……地下黨?

明誠看着明樓的背影。

高大,挺拔,值得信賴,永遠可靠。有他在,天就塌不了。

——這是他大哥。

當年,抱着他離開地獄的人。

“大哥……”明誠輕輕問。

“嗯?”

“你……到底是什麽人?”

柔軟的雪花肆意旋舞,落到大哥寬闊的肩上。明誠記得,那天晚上他趴在大哥肩上回頭看,那張着怪物的口的大門,再也關不住他。

長久的寂靜。腳步碾壓雪花碎裂的聲音被寂靜托起,無比嚣張。

“……我是你哥。”

明誠倏地攥緊明樓的手。明樓腳步一頓,接着走。

“還有。”

明樓沒回答。

明誠堅持:“還有,大哥,你是什麽人?”

他一定要聽他親口說。

“你的上級。”

明誠狠狠地抽泣一聲,然後開始笑,又哭又笑表情幾乎失控。

明樓沒回頭,亦攥緊他的手。

他們一前一後,走在漫天飛雪中。

貴婉把明誠的情況交待過,明天,不,今天一早由明樓送明誠走。明誠跟着明樓回到明樓住處,巴黎高級社區,冬天暖如春季。明誠心裏哼一聲。

“你去洗澡,換衣服,除了證件與錢什麽都別拿,待會兒我開車送你去巴黎北站坐火車去德國,德國有人接你,從德國進蘇聯。”

明誠心說這套路線我比你熟,我都送三個了。

他去泡澡,明樓去廚房燒開水,沏熱茶。明誠泡澡出來,全身蒸騰着熱氣,臉色泛粉。他縮在毛毯中,抱着茶杯,垂着眼。明樓也不知道要說什麽。僵了一會,明樓嘆氣:“這一年……我……”

明誠突然道:“你是不是眼鏡蛇。”

明樓訝異地看他。

“我們一直都不缺叛徒。”明誠平靜地看着手中的紅茶,“顧順章嚷嚷着中共有幾個王牌特工潛進了國府,不挖出來将是心腹大患,又不說是誰。他只提過一個代號,叫‘眼鏡蛇’,是最狠毒狡詐的間諜,王牌中的王牌。根據我們在國內得到的信息,幾個特工都沒暴露。眼鏡蛇也沒有。”

明樓看明誠。

“本來我資歷低,這些是我是不能知道的。但是……今晚之後,煙缸小組,只剩青瓷一人。”

明誠很平靜,平靜得令明樓欣賞。

“我在你心中是這種形象?”

“不,您在我心中是最出色的。”

“煙缸有沒有給你留下任務。”

“有。有一個。”

明誠的語氣平淡而果決:“我會執行到底。”

一直下雪,到清晨依舊是墨黑的天。明樓開着車送明誠去巴黎北站。他戴着眼鏡,專注地看向前方。明誠幾次欲言又止。明樓祈禱他不要說出來,他真的究竟什麽都沒說。路燈一溜伸向遠方,可憐兮兮乞求天亮一般。

天什麽時候亮?

車駛出樓房區,平坦無垠的闊野盡頭是更虛無的地平線。明誠突然害怕看到地平線,那迷夢般的寂寥仿佛宣告太陽再不升起。

明樓送明誠去站臺。送行的人有很多,明樓冷靜地站在人群中,沒什麽表情。明誠垂着眼睛,默默地往火車上走。他什麽都沒帶,裹着大衣,孑然一身。明樓沖口而出:“明誠。”

明誠轉身,明樓伸手摟住他。

摟得很用力,把明誠往自己懷裏按。明誠吓一跳,一動不動。明樓抱着他,他聽見明樓胸膛裏堅定急促的心跳。

“抱歉。”明樓輕輕道,“我真的……非常抱歉。”

“大哥……我很驕傲。太驕傲了。謝謝您。”

雪花紛紛揚揚,隔絕了人群與噪音。一瞬間天地只剩他們倆,還有悠悠的雪。

明誠終究得上車。他靠着車窗,聽見火車嗚咽着鳴笛,長長地一聲唏噓。他一直往外看,看見明樓立在雪中的身影。火車啓動,明樓下意識地跟了幾步,停下。明誠望着他,他站在原地,漸漸遠去。

上海也在下雪。上海的雪通常是雨夾雪。半融化的濕雪凄冷得慘烈。

明臺站在路邊讀一張日文報紙。

上海的日本報社刊登了前日共主席佐野學在日本發表的一篇文章。文章激烈抨擊日本共産黨是歷史的倒退,贊賞日本侵華是“日本對一個在文化上與自己相比極其落後的國家的擴張行為,符合人類歷史進步的原則”。

明臺日語學得挺好,進步神速。他仔細閱讀每一個漢字每一個假名,仿佛不認得。裹着冰的雨水淋着他,淋着他的報紙。他面無血色,連呵氣都沒有,似乎失去溫度。

明鏡今天下班早,家裏空蕩蕩。她嘆氣,淳姐還在醫院,醫生說不樂觀。這段時間淳姐時好時壞,好了就回來做工,不好還得回醫院。淳姐對于大肆消費醫藥費一直戰戰兢兢,她想活着,又怕白花錢惹明鏡不快。她越是這樣,明鏡越是不好開口添人。這時候就顯出家裏人少的缺點。蘇州老家明園的老管家只有一個女兒,叫阿香,從小在明家長大,人品是靠得住的。老管家想給女兒讨個前程,明鏡答應了。明天阿香到上海,家裏得去接。

明鏡孤零零一個人坐在夜色裏,沒開燈,只有發呆。

忽然聽見大門響,門房的聲音傳來:“小少爺,你怎麽了?”

明鏡打開內廳門,明臺全身濕透,面色青白,手裏捏張報紙,踉跄着走進來。門房要去扶他,被他推開。明鏡吓壞了,大聲道:“明臺?你怎麽了?怎麽了這是?”

明臺直挺挺站在玄關,全身淌水,臉上涔涔。明鏡慌忙脫他的大衣。這呢子大衣徹底透了,重得像刑具,明臺竟然一路穿回來。

明鏡急得不行:“明臺?你跟姐姐說句話,怎麽了?”

明臺看了明鏡半天,用左手拇指一抹臉,帶着濃重的鼻音笑起來:“姐……啊,我沒事……”

明鏡顧不上其他,只讓他脫濕掉的外套。明臺似乎站不住,搖搖晃晃。他比明鏡高許多,明鏡根本架不動他,馬上把他拉到沙發旁邊:“坐下,坐下。”

明臺緩慢道:“我身上有水……”

“別管那麽多了你這個孩子!”明鏡心急如焚,奔回房裏拿出大毛巾再奔回來,對着明臺一通狂擦:“快擦擦幹淨,接着脫,我是你姐你怕什麽!”

明臺坐着不動。明鏡想起來,開了明樓的房間門,拿出明樓的浴袍:“來來換上!”

明臺脫了馬甲襯衣,套上浴袍,再脫褲子。他幾乎找不到重心,脫褲子的時候差點摔倒。明鏡倒了杯熱水:“喝點熱水,緩一緩,再去洗個澡。你急死姐姐了,到底怎麽了?”

明臺拿着水杯,昏昏沉沉。

明鏡從明臺老師那裏得知他實在是太讨女孩子喜歡。這一點明鏡無所謂,明樓明誠都是這樣過來的。現在看這個情形……

“明臺,你在學校,遇到什麽了?”

明臺眼神裏終于有幾絲清明:“哦……對……”他對着明鏡強笑:“我……失戀了……”

明鏡心裏一疼:“你這孩子……”

“我啊……被騙了……不是那麽回事……”

明鏡心想哪個姑娘如此有手段把明臺耍了:“早看清楚是好事,我弟弟這樣優秀,什麽人都是高攀。不要難過,誰離了誰不行?”

明臺低笑,舉起杯子仰頭灌,眼淚跟着滾滾而落。

深夜,明臺高燒不退。

明鏡只是放心不下,晚上過來看看。聽着明臺喘氣聲不對,伸手一摸額頭,燙得吓人。她慌忙開燈,明臺躺在床上,滿面通紅,汗濕睡衣,無知無覺。明鏡差點昏過去,慌慌張張給蘇醫生打電話。難為蘇醫生三更半夜跑來出診,給明臺打了一針。

“今天晚上看着點,注意讓他喝水。明天我還來。”蘇醫生安慰明鏡一通,才離開。明鏡坐在明臺床邊叫他,他一點聽不見。他燒得嘴唇起皮,明鏡給他喂水,也睜不開眼。

蘇醫生一走,明家大宅只剩幽寂。父兄不在身邊,明鏡看着明臺流淚。明臺徹底燒糊塗,滿嘴胡話。偶爾幾句明鏡勉強能聽懂,他喃喃自語:“報國吾往矣,吾往矣……”

明鏡握着他的手,心底一股激憤。明家,明樓明鏡明誠,護不了一個孩子嗎?

“不用操心這個,明臺。你只需要高高興興長大,平安活着就行了。姐姐送你出國,這世界上,總有太平日子可過。姐姐會保護你,明臺,不要怕。”

明臺靜養幾日,好得很快。他依舊是那樣無憂無慮,開朗活潑,沒心沒肺。只是明鏡發現,他再也不去撬明樓的書房門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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