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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送走明誠,從火車站離開。他不能說什麽,他什麽都沒法說。他的小少年應該懂。明誠在他的心裏始終是個少年,盤腿坐在書櫥前,披着陽光。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明樓覺得四面八方都是銳利的目光,在他身上掃射,把他看得清楚明白。明樓平靜地前行,穿過人群,小販,商店。
他早知道自己沒有回頭路。
一個學生打扮的年輕人筆直向他走來,面無表情,擦肩而過時不高不低的聲音剛好夠他聽到。
兩個字,中文。
地位。
明樓終于接收到了最新的指令。只有兩個字,簡單明确。
他上車,倒車,離去。
地位。
王天風在警察局呆了一天,直到明樓去接他。王天風走出警察局,一攤手:“法國警察當作幫會鬥毆處理了。他們懶得管,有個警察嘟囔遲早要把我們這些鬥來鬥去的中國人都趕走。”
明樓看他一眼:“你真行。”
王天風看着明樓笑:“處理完了?”
明樓沒吭聲。
王天風拍拍他的肩。
明臺昏昏沉沉養病的時候,似乎聽見一貫沉靜的家中有雀兒叫。叽叽喳喳,歡歡樂樂。
明家新來個十幾歲的小少女,名叫阿香。勤快能幹,瘦小身體裏都是幹勁。她始終記得父親的囑托,不能丢他老臉,所以更加勤奮。可她天性愛笑愛鬧,剛來認生憋了一天,觀察明鏡實在是個和藹的大小姐,于是再也裝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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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臺瞪着眼睛看天花板,聽見門外有人笑,有人在樓下花園哼歌,有人蹦蹦跳跳走過走廊。
明鏡坐在他身邊,輕笑:“這是阿香,從老家來的,老管家的女兒。接替淳姐……人不錯,就是有點吵。”
老管家一直很疼明臺,明臺沒見過他女兒。老管家把明園打理得井井有條,規矩大得很,傭人們對明臺畢恭畢敬,讓明臺很不自在。他眨眨眼:“阿香啊……”
明鏡道:“要不要我去告訴她安靜點?”
明臺笑笑:“姐,咱家……就是太安靜了。您就讓她笑吧。多開心啊。”
明臺睡了兩天,第三天披着衣服坐在窗前往下望,觀察阿香一面哼着蘇州小曲兒一面晾衣服。阿香無意間一擡頭,發現窗前有個瘦高的人,她分析應該是傳說中的三少爺,于是舉起手很興奮地揮舞。明臺一愣,大笑兩聲,咳嗽起來。
明鏡上樓,看到明臺坐在風口,罵道:“要死了,還沒好全窗開這麽大!”
明臺壞笑:“所以要保持通風,把感冒病菌都散出去,大家共襄盛舉。”
明鏡看明臺還是那樣,心裏松口氣。她打電話去問了明臺老師,明臺這段時間在學校裏沒有異常,學習勤奮,交游廣泛。受女孩子熱烈追捧但是沒有和哪個走得很近。明鏡覺得奇怪,但又不好問得太細。男孩子的事,她一個做姐姐的問不明白,只能尴尬。
明鏡下午要去公司,千叮咛萬囑咐阿香按時送水給明臺,要溫的白開水。阿香領命,真的隔一個小時就問問明臺要不要喝水。明臺想小憩一會兒,每次剛剛上來睡意阿香就敲門,讓他哭笑不得。第三次明臺被敲起來,苦笑:“我的姐姐,你應該去當兵!專門負責時間紀律!”
阿香緊着小嗓子很嚴肅:“三少爺,您有包裹。外國的哦!都是洋文字。”
明臺扶着腦袋坐起,阿香拿着個紙盒進來:“所以,您要喝水嗎?”
“……不喝,我要睡一會兒。”
“哦。”
阿香退出去,明臺披衣下床拆包裹。拆開一看好像是本書,又厚又大裝幀古色古香。明臺翻過來,封面上燙金五個大字:金瓶梅詞話。
明臺一愣,書裏掉出封信,流暢美麗的法文,是誠哥的字跡。
“這是咱們敬愛大哥的珍藏。都說這本書想看什麽都能看到。道學,淫穢,壓迫,禮教,殘殺,傾軋,文學。你能看出什麽來?我們中國人雖然忌諱談性,倒是不缺乏自己補充‘知識’的來源。在我看來,它只是個故事,讓我受益匪淺的故事。我覺得你實在也該看看。讀一讀,把讀後感留在心裏。順便,當年我看它主要是為了淫穢。”
明臺拿着這本燙手大地瓜,面紅耳赤。
明誠坐着火車,一路進入柏林,在柏林有人接他,是名成熟幹練的女性。她和他握手:“同志你好,我是吳先清。”
明誠對這樣知性年長的女性有好感,他們很快熟識起來。吳先清的丈夫也是共産黨,但在國內。她這一次是要去蘇聯留學,正好結伴而行。
“我們可能要過波羅的海,進入列寧格勒。我去過,相信我,那裏很美。”
明誠看了看周圍,欲言又止。
德國跟他想象得不一樣。
沒有很破敗,也沒有很凋敝。哪怕現在經濟萎靡,德國人也比中國人過得好多了。
“你想說,德國,柏林,怎麽一點都沒有被懲罰的跡象。”吳先清笑笑。
“我知道為什麽。只是心裏郁悶。”明誠蹙眉,“美國不會讓法國或者英國獨大。”
吳先清領着明誠到達落腳地點:“你先休息一下,我們明天就要出發去蘇聯。準備好了嗎?”
明誠點頭:“時刻準備着。”
從柏林啓程,坐火車穿過波蘭,立陶宛,渡波羅的海到列寧格勒。穿過波蘭時是茫茫無際的森林,山巅偶爾能看到巍峨的城堡。
明誠一直一直看着。
他每天在心裏給明樓寫一封信。只在心裏,只是秘密。
“親愛的大哥,
我離開德國。德國比法國冷。德國女人健壯結實,臉很薄,沒什麽表情。吃了這麽多德國酸菜,總算見到酸菜的家鄉。”
明樓和歐內斯特處得非常好。歐內斯特出版的博士論文引起轟動,他用經濟學原理解釋歷史上一切的動蕩變革,令人耳目一新。當然罵聲也有,而且不少。
明樓跟歐內斯特笑道:“你知道我是中國人,對宗教信仰沒有那麽狂熱。要我解釋,還能解釋出更大逆不道的來。”
歐內斯特好奇:“什麽?”
“宗教,宗教其實都是經濟活動。我舉個例子啊,你看,教皇克萊蒙三世上任第一年就開始出售贖罪券。他主要是為了十字軍東征籌款,所以推出品牌旗下的新商品,鞏固客戶對品牌的忠誠度。我要表揚他和天主教教會的是,他們居然知道要面向具體的目标客戶群,實施價格檔次區別——高中低三個價。雖然教會獨占市場,一個新品牌仍然崛起,就是新教。新教的行為是很标準的在大品牌覆蓋下新生商品搶占市場方案:提供更廉價,更方便的禱告方式,直接跟上帝溝通不用什麽教會。天主教,新教,兩個品牌的競争故事。”
歐內斯特捶明樓一拳:“你快寫出來,發表,保準吸引火力,他們都罵你,我就少挨罵了!”
明樓大笑。
“親愛的大哥,
我的火車進入波蘭境內。我将要穿過波蘭……我現在腳下的土地就是波蘭土地。這感覺很奇特,我研究它那麽久,它曾經輝煌過……可是它很破敗。穿過成片的農田時能偶爾看到遠處的城堡,巍峨,壯麗,被夕陽拉得只剩一個影子,和這個國家一樣落寞。我仿佛看到我的祖國。這一次去蘇聯,是為了什麽呢?逃命嗎?我要好好想一想。”
明樓開始頻繁地和國內聯系。他低調了那麽多年,上海人終于知道當年明銳東的孩子,還有個男孩兒,叫明樓。
葉琢堂帶着酒,去墓園。墓碑上的明銳東還是當年那個樣兒,英俊得跋扈,笑得卻溫文。他旁邊是他的妻子,眉眼溫柔的女人。葉琢堂什麽都沒說,擰開酒瓶,往明銳東墓前倒。酒香四溢,随風飄散。
銳東兄,這麽久沒來看你,不知你最近可好。你和嫂夫人伉俪情深,想來是不錯的。葉琢堂拄着手杖默默想。
我的病不大好。醫生勸我趕緊去美國治,我哪裏走得開。能拖一日是一日罷了。
葉琢堂的秘書和司機站在遠處,看葉老先生垂首靜默。
“葉老先生在看誰?”
“明銳東。”
“當年的錢王?”
“是的。他們是莫逆之交。”
葉琢堂晃了一下手杖。黑白照片上的明銳東……忽然成了明樓。他第一次看見成年的明樓,吓一跳。舊年記憶,一瞬間鋪天蓋地。
時代不同了。不是我們的了。孩子們朝氣蓬勃,我成了老不死的。這幾天我一閉眼就能看見你,看見你還是那樣。你有明樓,應當瞑目。未來是他的,未來到他手裏,會如何呢。
中國,會如何呢。
民國二十一年二月初,國民黨中組部調查科在瞻園舉辦培訓班。負責人顧順章,言明一定要軍人,最好是經過北伐生死歷練的軍人。有一技之長,比如射擊,格鬥,電訊,爆破,伏擊,檔案要經過嚴格審核,萬萬确保沒有接觸過共黨,談論過共黨思想都不行。各個部隊選派,然後考試。四面八方的軍人來到南京,進入瞻園。
一個高個子年輕軍人坐在火車站看報紙,他似乎剛下火車,腳邊擺着行囊。報紙上面一人鼓吹民主盛贊國府的文章寫得繁花似錦,中國大好國運都在他筆下。軍人找到文章署名,“管測”。
“扯幾把淡。”
軍人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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