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明誠在列寧格勒有個外號,叫“法國來的”。開始是中國學生之間叫,後來連蘇聯人也這麽叫。明誠真的完全不明白他為什麽是“法國來的”,吳先清好心提醒他:“你看上去簡直像在法國活了一輩子了。”

明誠一直跟着明樓,言談,舉止,神情,一點一滴。習慣是種病毒,浸入骨髓,一輩子拔不去。

明誠突然笑了。只有笑容,沒有聲音。吳先清被他笑得難過:“你怎麽了?”

他搖搖頭:“我在法國的時候,法國人‘誇’我是日本人。我來蘇聯,蘇聯人說我是‘法國來的’。您看我是長得像東洋鬼子呢,還是西洋鬼子呢?”

吳先清道:“你知道……沒有中國。”

“哪裏沒有?”

“哪裏都沒有。”

吳先清率先通過語言測試,動身前往莫斯科。明誠去送她,她問道:“你什麽時候來?不要告訴我你的俄語不行。你的俄語水平不錯,但為什麽不測試?”

明誠晃一下,眼睛看天:“我是覺得……疑惑。蘇聯和我想得不一樣,我來蘇聯的目的也和想象的不一樣。記得嗎?我是來逃命的。”

吳先清不知道明誠的代號,也不知道他在法國的經歷,只是聽他說,逃難來蘇。似乎這個年輕人受到了相當的打擊,他內心充滿千瘡百孔的疑惑。

吳先清拍他:“作為你的同志,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你……失去了很多。”

火車站很熱鬧,哪國都一回事。巨大的煙囪冒着煙,汽笛長鳴,貫穿天際。

“失去了很多同志。一個摯友。離開愛人。揣着滿腔迷茫。我的思想出現波動,我不知道來蘇聯幹嘛來了。研究馬列嗎。”

“研究馬列主義不好嗎?很多人都是為了研究它們,才到蘇聯。”

明誠笑一聲。

“研究馬列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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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人的消沉并沒有出乎吳先清意料。會疑惑,才會思索。會思索,才能堅定。吳先清自己經歷過,她不打算講太多大道理。

“我們的同志必須明白,我們學馬列主義不是為着好看,也不是因為它有什麽神秘。它只是很有用。教條沒有什麽用處,說句不客氣的話,實在是比屎還沒用。你們看,狗屎可以肥田,人屎可以喂狗。教條呢?既不能肥田,又不能喂狗,有什麽用處呢?”

明誠聽得一愣一愣:“吳大姐……”

吳先清親昵地擁抱他:“不是我說的。這個人你遲早會認識他。你該認識他……他是對的。馬列主義不是為了教條,或者時髦,是為了有用。當你遇到想不明白的問題,我告訴你個辦法,用腳想。到處走一走,溜達溜達,用腳踩在結實的土地上,你這樣年輕,世界在你腳下都是小的。”

明誠低聲道:“我不是個堅定的戰士。”

吳先清上火車:“不,你是。”

她跟他告別。

明誠對比了很多學校,到底沒去莫斯科。他很舍不得列寧格勒,他真喜歡這裏,這麽多博物館。沒事他就喜歡去看油畫,盯着一幅一動不動,看一天。索邦大學優異的成績幫了他,雖然他沒畢業,成績都是實打實的。四月份,他申請到列寧格勒托爾馬喬夫軍事政治學院。這個學院不分系,課程設置靈活。除了短訓,一般學制三年。他顯然比一般的中國留學生底子厚,土木工程系的基礎讓他對軍事理論課程游刃有餘。他很喜歡工兵爆破項目,有一段時間總是躍躍欲試炸什麽。

其次喜歡的是體能格鬥課程。明誠很會打架,但是沒有接受過正規訓練,大多數時候靠蠻力。他拼命學習格鬥,騎術,槍械操作,射擊。第一次摸槍的感覺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摸到了他注定的宿命。

時不時有國內的新聞,歐洲的新聞。明誠顧不上,他發瘋一樣。蘇聯教官都感到了他的異樣,這個沉默瘦弱卻異常能打的中國學員。

明誠不再顯得很健談。他必須小心,否則會給別人帶來麻煩。剛進列寧格勒的時候,就有人警告過他了。一九三零年格別烏抓捕中國大批留學生,裁定他們是托派。判決是說一些流放西伯利亞當苦力,一些坐牢然後遣返。但不少人在被羁押時虐待致死。

“他們的确是共産黨托派反對派。雖然之後都開除了黨籍……提供名單的告密者也是個中國學生,他告密之後在宿舍裏上吊死亡。我希望你明白,蘇聯正在大躍進,清洗一直沒停過。”

明誠越發沉默。

蘇聯搞農業全盤集體化,重點發展重工業,要大炮不要黃油,所以輕工業用品永遠短缺。大街上到處排隊,吃的東西很多都需要搶購。明誠當然都能搶到,他所有愛赫麥斯賜予的天才都用來為了列巴鬥智鬥勇。

他抱着硬硬的大列巴默默啃,一面翻《真理報》。據說真理報報社已經被民衆指責抱怨的信件淹沒。斯大林的高壓統治讓群衆們的怨怼達到高峰,被鬥下去的右派布哈林李可夫托姆斯基聲望漸高。大家覺得沒開除他們之前一切東西都充足,反右傾鬥争之後這些大右派滾蛋了,也什麽都沒有了。

明誠疑惑,我來蘇聯就是找這個的?

十一月底有個假,吳先清邀請明誠去莫斯科玩。明誠背着背包從列寧格勒出發,坐火車去莫斯科。十一月底在蘇聯已經是嚴寒,火車裏每個人都包得嚴嚴實實。明誠看火車車窗外,出了列寧格勒,有些地方赤地千裏。進入莫斯科之前,明誠下了車。他需要用腳想一想,吳大姐也許是對的。

明誠裹得很嚴,走路都有些困難。氣溫在零下,這地方對人來說活着就是一場搏鬥。所以蘇聯人愛“鬥争”。明誠胡思亂想。按照地圖,前面是一個叫若科夫的村子,屬于莫斯科郊區,非常貧困。報紙上表揚過好幾次,農業全盤集體化做得好,集體農莊建設得符合偉大領袖期望。

等明誠跋涉到村子,已經是下午。太陽有氣無力沉下去,怏怏不樂。他證件介紹信帶得齊全,進村子自我介紹說,看了報紙,仰慕若科夫村的農莊建設,所以想來看看。

看他介紹信的大叔像模像樣看了半天,憋不住問另一個人:“尼古拉·伊利劄洛夫呢?”

“他今天要盤查糧倉。”

……大叔你把信拿倒了。

明誠嘆氣:“總之先生,我真的不是什麽可疑的人。我是個中國人,來參觀你們的建設,學習你們的經驗,以後等我回國也好把經驗帶回去。”

滿臉胡子看不清長相的人把信還給他:“你也是中國人?”

明誠驚奇:“還有別的中國人?”

“你如果真是中國人,尼古拉看到你應該高興。那你來吧。今天我們要開集體農莊莊員大會,總結生産經驗,你可以旁聽。”

村民領着明誠進入村子。真的非常破爛,破爛到讓明誠親切,他的國家大多數農村都這麽破。

集體農莊莊員大會開在谷場。秋收過去早都收拾起來,因此顯得空曠。大家很随意地坐着,中間一堆不大的篝火,可能要節省麥稈。明誠的穿着顯然太好,皮衣皮靴大背包,很多人總是瞟他。

我現在在他們眼裏應該是洋鬼子級別。明誠贊賞自己終于混出息,繼續默默坐着。大家似乎都在等尼古拉。沒有人笑,沒有人說話。

大家都在想今年的上繳糧食。上了報紙以後,上面為了表功,主動加大上繳糧食份額。然而若科夫本來就赤貧,好不容易在尼古拉領導下有了點活氣兒,現在要加大份額,就是要他們的命。尼古拉盤查糧倉,大概是計算還有多少餘地。

有人長嘆。

過了會兒,明誠無意間哼了幾句俄羅斯民謠,大家面面相觑。明誠誰也沒看,對着篝火,輕輕地哼唱。他嗓音低沉共振,唱歌很好聽。篝火的光影雕刻他的臉,一對眼睛倒映着貝加爾湖的水。

後來大家一起唱,因為也沒別的事情。明誠會的俄羅斯民謠不多,跟着學。寒冷的夜空裏,守着小小的火光,唱陌生國度歷史久遠的歌曲。

唱着唱着,有人拍明誠肩。明誠回頭,看見一個不高,身材結實健壯的……亞裔年輕男子。他的笑容很親切,具有感染力。明誠第一眼看見他,心裏咯噔一下。又是這種人……這種天生領頭兒的人。其他人很愉快打招呼:“尼古拉·伊利劄洛夫!你來啦!”

尼古拉坐下:“抱歉來晚了。我們開會,商讨上繳糧食的事情。他對明誠眨眨眼,“一會兒我們聊啊。”

開會的事明誠沒插嘴,只是默默聽。這件事不輕松,尼古拉很犯愁。明誠一直觀察他,他顯然天生是個領袖,他身上的氣息明誠太熟悉了——明樓的那種氣息。對于尼古拉的評價,明誠認為應該要比明樓更高明。明樓是無可辯駁的控制,尼古拉是潤物無聲的征服。

散會之後,村民陸陸續續離開。尼古拉和明誠依舊守着篝火,尼古拉往裏添麥稈,用中文道:“你也是列寧格勒托爾馬喬夫軍政學院的啊。”

明誠驚奇:“你怎麽知道?”

尼古拉笑:“你胸前別着校徽呢。”

明誠伸手摸摸校徽:“你也是?”

尼古拉拍拍他:“小師弟。”

明誠有點高興:“聽口音,你是上海人?”

尼古拉搖頭:“浙江奉化人。在上海上過學。”

明誠開心:“我是上海人。他們叫你那麽一串,我以為你是個俄羅斯人。”

“你沒有俄語名字嗎?來這兒都要起。”

明誠往火堆裏扔麥稈:“好像有,檔案裏應該是,我記不住,平時不用。”

“你來蘇聯做什麽?你是黨員嗎?”

“不是……蘇共預備黨員,不是正式的。至于為什麽來蘇聯,我也在想,越想越迷茫。”

“迷茫一下正常。我也迷茫過,當初被發配到西伯利亞的時候。”

“今天最高興的事,遇到個校友。”

尼古拉好奇:“你為什麽選列寧格勒的學校?大部分中國人都往莫斯科走。”

明誠摳靴子:“我喜歡列寧格勒的博物館。繪畫,音樂,各種藝術,歷史。有個人告訴我,研究一個國家,可以從有趣的方面入手,哪怕是傳說故事,都會告訴我關于這個國家的一切。”

“說得不錯。誰?”

“我愛人。”

“……嗯。”

“我來蘇聯,別的一直迷惑,就想明白這個。我愛他,這樣。”

“相信我,能想明白這個就不容易了。不過……我還是建議你完成列寧格勒軍政學院的課程之後,去莫斯科伏龍芝軍事學院看一看,反正那裏有短訓。”尼古拉眨眨眼,“伏龍芝的學員日常配槍哦。”

明誠看着他笑。

尼古拉站起來,拉他:“你去我家湊合一夜吧。明天有去莫斯科的列車,到時候我送你。”

明誠道:“我還得在你這兒取經。”

尼古拉大笑:“我在這兒又跑不了,你什麽時候來不行。對了你留個地址,我們可以寫信。只是你真的得趁大雪之前趕緊去莫斯科看看。不是說下雪不行,那時候太麻煩。莫斯科的雪和中國的雪不一回事,我保證。”

明誠跟着他往住地走:“我怎麽稱呼你?一直尼古拉怪怪的。”

尼古拉一拍手:“忘了自我介紹,我的本名,蔣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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