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明誠和蔣經國躺在一起,半夜睡不着。毯子不夠,蔣經國特地跑村民家去借的。俄羅斯的寒風讓兩個南方人徹底理解嚴冬是個什麽意思。
明誠心裏驚濤駭浪,只是面上沒顯,要不然太尴尬。他眼前總是當年四月十二日明樓夜雨站在家門口流淚的景象——他知道那是怎麽回事!貫穿他童年少年的關于大哥的疑問,那一晚在花房都得到了徹底的解釋。他崇拜他,他尊敬他,他……愛他。
旁邊躺着的這個人……明誠仰面躺着,盯着房子頂棚。這是常見的俄羅斯鄉下房子,和國內農村的茅草屋屬于兩種類型的破爛。明誠總覺得哪裏漏風。裹着毯子,整個人還仿佛躺在涼水裏。
“嘿,睡了沒。”
明誠一頓:“嗯,睡不着。白天坐火車睡太多。”
“你一定在想……旁邊這個人怎麽個情況。太詭異了。他的爸爸反共,他在蘇聯的農村搞集體農莊。”
“是有點疑惑。但不全是。我想的更多的是,他居然把集體農莊搞得有聲有色。”
蔣經國低聲笑。明誠轉頭看他,他特別黑,所以夜色裏只剩一對有神的眼睛。
“不瞞你,我來蘇聯根本不是為了主義理想亂七八糟,我是逃命。在法國莫名其妙惹了禍,沒法繼續上學不敢回國家裏大姐非得殺了我。反正蘇聯民主歐美自由,倆陣營麽,我就跑蘇聯來了。”
蔣經國顯然被他逗樂了,挺認真地聽他發牢騷。
“來之前什麽都不是,來了成了蘇共預備黨員。”明誠苦笑,“我一直覺得我的人生被我自己弄得一塌糊塗。”
蔣經國比明誠大不了多少,這時候挺老成:“你這個年紀,正常。”
四一二的時候蔣經國被發配西伯利亞做苦力差點沒回來。他的人生歷練遠在明誠之上,明誠只有佩服:“我看報紙一直能看到若科夫的報道,這個村子被你收拾得真好。你很了不起。”
蔣經國枕着自己的胳膊笑道:“這個村子起點太低。我剛到的時候……嗨。”
“集體農莊真的有用嗎?”
蔣經國停了半天:“哦……我這屋子以前是若科夫最豪華建築。老鄉們讓給我住,因為起碼有個頂棚夏天能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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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翻個身,看他。
“我當時沒敢脫離群衆,所以沒搬進來。若科夫這個村吧,有點類似咱們國家清朝時的‘皇莊’,沒有村民只有農奴,都是屬于莫斯科達官貴人的。幹好幹壞都一樣,反正不是自己的。末代沙皇說是廢除農奴,這些世代都是農奴的人根本不知道除了當農奴還能做什麽。不會讀書識字,也沒有意識要去學。我來以後除了解決居住問題,還有土地劃分,規劃種植養殖,強迫年輕一點的人認字寫字。稍微有一點成績,漫天給我宣揚。這才哪到哪。這一宣揚不要緊,‘租子’蹭蹭往上漲。”
明誠笑:“邀功請賞欺下瞞上滿嘴放炮的人看來哪國都一樣。這麽說,農業全盤集體化是有用的。”
“在若科夫有用。若科夫太窮,幾乎沒有生産資料,村民也不知道要幹什麽。統一的規劃調度,倒是能提高效率。”
“就是說,不在若科夫這麽窮的地方,就不行?我在列寧格勒呆的時間不長,聽到的抱怨可不少。”
蔣經國長長地嘆氣:“我說過,若科夫幾乎沒有生産資料吧。”
“嗯。”
“若科夫的大型牲畜,建築材料,農具,甚至種子,都是國家批的。這些國家能憑空變麽。”
明誠終于明白:“別的地兒抄‘富農’的呗。”
“不患寡患不均。”
“強行‘均’會不會也是患?”
蔣經國陷入長久的沉默。好一會兒:“目前成效是有。‘患’卻要長久才能看出來。得虧咱倆是中國人,現在要是講俄語被人聽到非被打成‘托派’不可。”
明誠把毯子拉到下巴。他身上這條是蔣經國平時用的,蔣經國借的那一條味道有點大,自己蓋了。
蔣經國突然自言自語:“咱們國內,不管均不均,反正是沒法靠什麽什麽家族振興民族。”
明誠沒接話。
早上起床,蔣經國想辦法準備了一頓早餐。條件艱苦,搞得明誠非常不好意思:“你別這樣,我來這一趟簡直就是給你找麻煩的。”
蔣經國笑:“難得碰個中國人。”
明誠發現他口味很明确,特別愛吃糖。明誠沒見過這麽愛吃糖的人還依舊黑黑瘦瘦的。一想到他一天到晚幹農活,熱量需求大概非常大。
臨走時明誠想把皮大衣換給蔣經國,蔣經國大笑:“謝了,穿你這衣服可沒法幹活兒。你有沒有真的下過地?那你不會明白。我今天……得去對付那幫官僚,跟他們‘鬥争’上繳糧食的事,就不去送你了。記得寫信。”
那個滿臉大胡子的大叔套馬車送明誠去火車站。馬車走出去很遠,明誠還能看到蔣經國跟他揮手。
“尼古拉很高興。”大叔樂呵呵,“你專門來看他嗎?”
“是呀。”明誠笑笑,“他真的很不錯對吧。”
“那是。他真誠又親切,我們愛他。”
“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愛他。他值得。”
“親愛的大哥,
你最近好不好?我想你,發瘋地想你。我遇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有個人你絕對想不到。我們之間建立了很好的友誼,我很珍惜。他很有魅力,我愛上他了。當然不是愛你的那種愛,必須區分開,這一點很重要。千山萬水無法隔開我們之間的感情。拉貝說得對,我生我死,我的愛情。”
明樓最近春風得意,到處興風作浪。
王天風給上面的報告,着重提出明樓很會鑽營。但是上面沒在意。明樓在索邦大學的拉布魯斯先生手下混,混得像模像樣。他根本不和國內聯系,二陳也沒人找他。王天風偶爾也會去索邦大學溜達溜達,感受一些學術氛圍,迎面看見明樓器宇軒昂走過來。王天風什麽都不說,看着他笑。
明樓面無表情,擡起手肘,左右擺擺:“小鑽風,巡山啊。”
王天風沒生氣:“上面讓我來嘉獎你。”
明樓陰着臉,直直往前走。王天風跟着他,進了辦公室:“喲,混到自己辦公室了。這才幾天。”
明樓關上門,盯着王天風:“你到底什麽事。”
王天風找個沙發坐下:“這不年底了,特務處嘉獎業績好的員工。”
“謝了,心領。”
王天風蹙眉:“你身上什麽味兒。男士香水?明大少爺,真夠矯情的。不就殺了個人麽。”
明樓脫了大衣帽子,挂好,坐在寫字臺前寫東西,不說話。
“混得挺好。西裝革履,教書育人。沒人知道你的領子裏藏着領刀,袖子裏有袖劍,用來殺人,或者自裁。你還有把槍,你可以徒手格殺一個人,你也确實徒手格殺了幾個人。你還噴香水,你想蓋一蓋身上的血腥味。”
明樓瞟他一眼。王天風笑眯眯坐着,語氣還有點親切。他提醒他一點事實,明樓幾乎不接受的事實。
“蓋不住的。”王天風說。
“我知道。”明樓回答。
王天風沒有接着嘲諷。明樓寫了半天,終于道:“怎麽沒聲了?”
王天風彈彈皮鞋上的灰:“我要回國了。”
明樓終于舍得正視他。
“你不是還得監視我。”
“我有其他任務。”
“我自由了?”
王天風冷笑:“監視你的人從明到暗,你猜?”
明樓忍無可忍:“我不明白,盯着我做什麽?我賣國還是賣黨了?”
王天風沒回答他,只是輕輕道:“我走以後,你只要閉上眼,就能感覺到四面八方的視線。想一想,真刺激。對不對?”他走到明樓桌前,撐着桌面,對着明樓低聲笑,“你別自大,不會有人專門盯你,你只是順帶。沒人跟你接頭,也不會有人給你派任務。你只要在安全範圍內老老實實,作其他幺蛾子随便。”
明樓沉默。
“不用再殺人了。”王天風離開桌前,“媽的你噴的什麽玩意兒,嗆死了。”
王天風打開辦公室門,最後對明樓道:“再見。”
明樓下班回家,一開燈,冷冷清清。他想念裏昂,想念裏昂廚房裏溫柔的帶着油煙的燈光。他想念那個小廚房,明誠坐在窗前一筆一筆畫畫。他脫了大衣帽子扔在沙發上,快步走進書房。巴黎的房子比裏昂的高級多了,高級社區,空空蕩蕩。明樓從書架上拿出一個不大的畫夾,裏面厚厚一疊紙。明樓平複心情,小心翼翼打開——
全是他。
素描,一筆一筆,全是明樓。
明樓曾經對明誠開玩笑,我以為你在畫我。
沒錯,明誠的确在畫明樓。
明樓第一次看到,震撼地無法說話。每一張,自己看書,寫字,走路,微笑,傾聽,大多數戴着眼鏡。
他看到……一個人心裏的自己。
那個人愛他。
明樓合上畫夾,抱在胸前。他無法抵禦罪惡感,但這樣做能讓他平靜。
不對。不對。這種心思不對。明樓心想。
扼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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