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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二年四月,淳姐精神突然好起來。她在醫院裏不停止地做鞋墊,神采奕奕,一針又一針,做了很多雙,全部是明鏡的尺寸。
明鏡看着她,心裏酸澀。四月還沒有春暖花開的預兆,天陰着,非常冷。淳姐眯着眼紉針,對着明鏡笑:“我得快點做,老爺夫人叫我了。”
“淳姐,別胡說。”
淳姐手上不停:“我知道,這是回光返照。當年我逃難來上海,多虧老爺夫人收留,讓我有個家。這麽些年是我賺來的。大小姐,我給你做鞋墊。”
淳姐沒能精神幾天。她很快就不行了。醫生搖搖頭,明鏡坐在她床邊。她拉着明鏡的手,輕聲道:“大小姐,我不放心你……人得有個家,我走了誰照顧你?你要有個家……你以前命太苦,穿着我給你做的鞋墊,以後的路一定走得順利……”
淳姐彌留之際,突然笑了。她的時間回到了某個草長莺飛風和日麗的季節,明家好大一家子人,明公館那麽熱鬧。淳姐站在陽光下,感覺到時光化作風吹過她的衣襟,溫柔又不留情。
她戲谑道:“大小姐,表少爺來找你呢!”
明鏡捂着嘴,哭出聲。
民國二十二年四月十三日國民革命軍二十九路軍奉何應欽之命放棄喜峰口。日本關東軍占喜峰口。
蔣經國被調去斯維德洛夫斯科的烏拉爾重型機械廠。臨走的時候若科夫的村民們來送他,哭成一片。明誠請了假,特地坐火車跑來,有些生氣:“他們調你去那裏做什麽?你不是剛幹出點成績?若科夫新來撿漏的是誰?”
蔣經國苦笑。明誠更生氣:“你把荊棘劈光了,後面鍍金的人也來了!”
蔣經國呵斥:“明誠!”
明誠用中文怒道:“什麽東西!”
“行了!”
明誠繃着嘴,瞪着圓圓大眼睛。蔣經國拍拍他的肩:“革命工作哪裏都一樣。我們保持聯系。”
明誠不舍:“我要去那裏可困難,最近都沒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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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經國捏着明誠的肩,低聲道:“慎言。不要以為他們不懂中文。”
明誠沒吭聲。
今年春天開始,烏克蘭出現極其嚴重的饑荒。蘇共和烏克蘭政治局運去三十二萬噸糧食,但從烏克蘭往外運的糧食根本沒停止,這三十二萬噸糧食就是進去打了個圈兒。蘇共禁止烏克蘭災民往外跑,離開烏克蘭的饑民全部是反革命分子和階級敵人。烏克蘭是蘇聯重要糧倉之一,烏克蘭減産蘇俄糧食波動非常厲害。天氣不好是個原因,最大的問題是最高蘇維埃大規模批鬥流放“富農”,烏克蘭有點經驗的農夫全都成了“富農”,沒收所有生産資料,成戶成戶流放西伯利亞,大部分死在半道上。
蔣經國什麽都沒說,他明确告訴明誠閉嘴。
烏拉爾地區是重工業地區,輕工業幾乎不存在,生活用品全是奢侈品,蔣經國剛到那裏,全靠明誠給他寄。他離不開糖,這時候物資緊缺,明誠竟然也能搞到。蔣經國擔任機械廠申訴信訪部門的辦事人員,寫信給明誠:“我漸漸掌握交流的藝術了。即便是我啥也沒幹,群衆依然信任我,覺得我可靠。”
這片廠子有很多“白俄”,就是前朝俄國貴族,被清算抄家流放,好一點的到烏拉爾,差一點的到西伯利亞。有個小姑娘氣勢洶洶質問蔣經國,為什麽她和姐姐跟別人一樣勞動,就是不給分面包。
蔣經國看她憤怒的樣子很可愛,決定使用交流的藝術,先問點無傷大雅的問題:“姑娘你叫什麽?”
小姑娘紅腫粗糙的雙手抹了一下眼淚:“芬娜。我叫芬娜。”
蔣經國猶豫一下,狠狠心:“面包……我是沒辦法。”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但是我有糖。白糖。你要嗎?寄來可不容易。”
芬娜破涕為笑:“那更好,我當然要。尼古拉·維拉迪米洛維奇·伊利紮洛夫同志。”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一日,謝爾蓋·米洛諾維奇·基洛夫在列寧格勒遇刺身亡。蘇聯大清洗正式開始。
明樓在巴黎一陣安分一陣抽瘋。安分起來靜若處子,上班下班不吭聲。抽瘋起來天天拍電報回國內發表文章,哪兒都能攪合上。他也真是有錢。他拍電報發表文章巴黎那幫人就得每個字摳着檢查。有個特務處的人突然道:“我覺得他耍我們呢。”
“管測”目前在國內評論界小有名氣,文學圈名流愛和他一唱一和。
“反正我們都閑得無聊。”
至一九三五年,明樓在巴黎被困三年。他在巴黎混得風生水起,一副上流社會的做派。經濟危機沒危及頂層的那些人,照樣歌舞升平,盯他的人都換了三撥,複興社都改組“黨務調查處”了。調查處最後的結論:明樓沒有問題。
戴笠誰都不信,但誰都可能是情報來源。他擔憂明樓給他找麻煩,所以把他扔得遠遠的。現在看來明樓這個人比較識時務,除了享受生活沒什麽愛好。調查處送來的報告,着重強調一句話:不近女色。
戴笠笑一聲。
“給他派點活吧。在法國都發黴了。”
明樓在法國和中國上流社會的人脈是異常珍貴的,正是令戴笠局促的方面。戴笠欣賞的人必須有兩個優點:第一,聰明。第二,忠誠。就目前而言,聰明的人肯定忠誠。毒蛇正式覺醒,開始活動。明樓收集各項情報,通過調查處的人員傳遞給國內。
毒蛇幹得兢兢業業。
他和法國外交人員很熟,酒會茶會能插一腳,大家聊天聊得興致勃勃。一日明樓從外交副部長的家裏出來,副部長的千金追出來,和他依依惜別。
調查處的人對視一眼:三十六計美人計,包括美男計。
調查處在巴黎的駐地終于浮出水面,一個咖啡廳。明樓溜達着走進來,咖啡廳裏喝咖啡的人有點驚奇,這個高個子男人自帶追光,他一進來,咖啡廳都亮了。明樓徑自來到吧臺,微笑着對吧臺裏的服務生打招呼:“嗨,這麽多年,終于見面了。”
他似乎挺高興:“來杯最貴的咖啡,來紀念今天這個好日子。以後就是一個戰壕的同志了,不用拘謹。”
戴老板命令,調查處巴黎駐地歸明樓管。這個英俊的男人張狂得意地坐在高腳椅上:“是不是?”
一九三五年七月,明誠于列寧格勒托爾馬喬夫軍事學院畢業,聽從蔣經國的意見,申請莫斯科伏龍芝軍事學院短訓。暑假明誠扛着吃的用的跑到烏拉爾重型機械廠,在蔣經國辦公室撞上一位神情驕傲的小姑娘。小姑娘竭盡一切所能收集一年的毛線給蔣經國織了一副手套。蔣經國拿着傻笑,小姑娘看到明誠氣喘籲籲進來,臉一紅,很大方地打招呼:“同志您好,您來申訴麽?”
明誠放下大箱子,直樂:“哦我不申訴,我找尼古拉同志。”
蔣經國打開明誠的箱子,把吃的和用的分給芬娜,并且親自給芬娜送去。蔣經國平時就住辦公室,據說廠房緊張。明誠心想緊張個屁,這個廠的廠長缺德,欺負人而已。
等蔣經國回來,對着明誠吟誦:“在窮鄉僻壤,在囚禁的陰暗生活中,我的歲月就那樣靜靜地消逝,失去了眼淚,失去了生命,也失去了愛情 。如今靈魂已開始覺醒:于是在我的面前又出現了你……”
明誠拍他胸脯一下:“嘿,我看那姑娘不大,你來真的?”
蔣經國錘他:“怎麽不是真的?你看我是那種人嗎?”
明誠冷笑:“你可千萬別出作風問題。”
“滾蛋。”
晚上明誠住在蔣經國辦公室,非常擠,床邊擺了幾張椅子防止摔下床。蔣經國睡不着,拿着手套滿面紅光。明誠嫌刺眼:“你不困?你知道我坐了多久火車?”
“你有沒有愛過什麽人?”
明誠很堅定:“……有。”
“那很好啊,不用我跟你描述了。感覺好嗎?我感覺棒極了。”
“我十四歲就愛上了。你說呢。”
“服氣。”
“不過對方顯然和我想得不一樣。當然沒關系,我對一切問題都保持樂觀。”
“哈,我還尋思着作為過來人開導你一下,原來你才是前輩,甘拜下風,睡吧。”
過了一會兒,明誠突然冒了一句:“尼古拉,你覺不覺得……蘇維埃方向出問題了?”
蔣經國睜開眼:“我警告過你,閉嘴。”
明誠苦悶:“我跟你也要閉嘴嗎?這是為什麽?你知道烏克蘭死了多少人了嗎?現在大清洗,洗什麽?我的祖國也要跟着學嗎?”
蔣經國很強硬:“閉嘴,明誠,你閉嘴。”
“我不服,尼古拉。我不服。這不是我的信仰。”
“睡覺!”
一九三五年十月,紅軍穿越十一個省,翻越十八座大山,跨越二十四條大河,近四百次戰鬥,歷時一年,行軍兩萬五千裏,到達陝北延安。
今天學生們發現,明副教授似乎很開心。其實他開不開心一個樣,但相處久了,能感覺到他的喜悅。秋風吹起金黃的落葉,繞着他飛,撩起他長長的圍巾。
與組織失聯三年,終于重新聯系上。
“我們……找到了根據地。”
“好。好好,我們得有個家。”明樓眼睛發紅,眼神卻很亮,“我們有個家了。那麽我現在做什麽?”
“保持靜默。”
“我已經靜默太久了。”
“那就接着靜默。這是你的任務。”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莫斯科各大學逮捕一批“言論危險”的中國學員,懷疑他們跟基洛夫刺殺案有關,或者是日本間諜,全部流放西伯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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