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一九三六年四月的一天,有人敲響明樓家門。
明副教授最近很正常,除了一直戴着眼鏡。他平時并不常戴,這段時間天天戴。他是個很沉穩的人,他周圍的女士們理解為,中國男人習慣交流的時候不用表情。晚上同事聚餐,邀請明樓一起。明副教授笑着搖頭:“我等人。”
他在家等一晚上。
沒有等到。
第二天心平氣和上班,下班,接着等。
他構想某個場景很久,久到自己都覺得乏味。每一種可能,每一種結果。晚上睡不着,他拿着佩劍練習揮劍,對着不可預知的目标。
明樓很孤獨。從他記事起,就孤獨。他站在孤島上,沉默地對抗寂靜。父親曾經察覺,但毫無辦法。
“要麽你自己走出來。要麽等另一個人進去。”明銳東看着攝影師怎麽逗都不笑的兒子,心生愛憐,“看你的運氣。”
漫長的等待凝固成恐懼,恐懼淡化留下麻木。禮拜天明樓坐在家中對着街上發芽的樹發愣,心想怎麽又是春天了?春天怎麽又來了?
敲門聲陡然而至。
明樓起身,走到玄關,伸手開門。
時間停止。
年輕的男人站在門外的春風裏,披着一身融融陽光,明亮的眼睛中飛揚的神采張狂地帶着笑意。
“先生,鎮江酸,還是保寧酸?”
他更高了些。瘦,結實,輪廓英挺。他不再是幼童,也不再是少年,他蛻變成練達的青年。他身上帶着青年軍官特有的風發意氣,柔軟的春風掠過纏着輕紗的劍,鋒鳴铮铮。
明誠心裏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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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明樓越近,他越忐忑。明樓,明副教授,風儀潇灑的青年才俊,氣質出衆的傑出學者。他不斷地聽着關于明樓的傳言,全是溢美之詞。在明誠心裏,大哥就是大哥,他想象不出那麽多形容詞加在一個人身上是什麽樣。那讓他覺得陌生——陌生真的可怕。親密的人,被時間和空間扯出嫌隙。
開門的一瞬間,明誠恍惚。
時光打磨了他。明誠心想,時光愛大哥。大哥被砥砺得玉蘊輝山,他站在那裏,就是理所應當的中心。
可是……大哥還是大哥。明誠笑一笑,大哥在他心裏還是那個樣兒,一點都沒變。
“先生,鎮江酸,還是保寧酸?”
“人心最酸。”
明樓向後退兩步,明誠擡腳,走了進來。
他們坐在餐桌兩邊,鄭而重之,先談工作。
“我從延安出來,給你帶了任務。‘眼鏡蛇’正式喚醒,你可以開始活動,具體任務将由我下達。”
“我先問個問題。”
“請說。”
“現在跟我說話的是誰?蘇共?調查處?”
明誠微笑:“我是青瓷。自始至終,從未改變。”
說完工作,明樓站起:“工作說完,我們說點私事。跟我來。”
明誠跟着他。他在巴黎的住處換過幾次,現在的非常高級,兩層小樓,有專門的運動房。明樓領着明誠,穿過走廊,走進“運動房”,就是一處空蕩蕩的房間,擺着兩把佩劍。
明樓面無表情:“脫外套。”
明誠伸手就解自己的外套,扔在地上。他穿着白襯衣,站在明樓對面。明樓扔給他一把劍:“擊劍,會麽。”
明誠伸手接住:“會一點。這是佩劍?還是真家夥。大哥你想幹嘛?”
明樓手持佩劍伸直,舉至自己鼻梁前,向下一劃,優雅利落地行禮:“算賬!”
佩劍全看速度,明誠面對明樓疾風暴雨般的進攻幾乎無招架力,連連後退。金屬劍身相擊,清脆的聲音透着冰涼的殺意。
明樓既不溫文,也不是君子。他身上沒有那麽多修飾詞語,他是只虎。震懾山林氣吞萬裏的虎。攻擊,撕咬,無與倫比的力道與速度,鋒利的牙齒永遠渴求新鮮的血肉。明誠的劍被明樓格開,不防備差點摔倒。明樓陰着臉:“你就這點本事?你不是很厲害,事事有主張,還徒步越境麽?”
明誠用食指關節一蹭嘴角,咬牙笑:“我是什麽樣,大哥不知道?我的本事,都是大哥教的!”他一揮劍,刺向明樓,直取要害。明樓向後退,明誠一劍挑開他的襯衣領子,領扣崩到半空中。
明樓勃然大怒:“我今天一定要教導你家規!”
明誠笑得猙獰:“我一定虛心領教!”
勁瘦的豹直撲向虎。
雄性的獸類對陣,只有生死搏殺。佩劍來源于騎兵的武器,劍身上戰争的血腥氣還沒散幹淨。明誠力道不如明樓,速度在他之上。他挑了明樓的襯衣領口,一劍劃開明樓的襯衣。明樓全力一劈,明誠虎口一麻佩劍差點飛掉。他喘着粗氣,憤怒令他生機勃勃。明樓氣息也不穩,他一劍過去,明誠一躲,被他挑了襯衣扣。
明誠比劃一下,冷笑:“大哥你這是要我命啊。”
沒錯。
明樓就是想要他的命。
明樓的佩劍都是開刃的真劍,兩個人很快身上見血。細小的傷口被汗一浸,刺痛刺癢,撩撥得神經顫抖。血液滲出,透出破破爛爛的襯衣。血液汗液帶着挑逗的情欲的信息鋪天蓋地。
年輕的豹子原始的野性沖擊成年已久的虎。明誠眼睛發紅,露出森白的牙齒大笑:“明樓!”
“放肆!”
明樓一把抄起明誠的襯衣領子把他按到牆上,在明誠反抗的一瞬間一劍插進他身側的木門。冰冷的劍身正貼着明誠的臉,明誠幹脆扔了自己手裏的劍,扯着明樓的襯衣:“咱倆……誰輸誰贏?”
“道歉。”明樓低聲咆哮,“為你的忤逆道歉!為你不聽話不信守承諾道歉!為你沒有去專心研究學問道歉!”
“我不道歉!”明誠喘着氣笑,“聽着,明樓,我不道歉。你想怎麽着?”
“混賬!”
明誠一把拽下明樓的眼鏡,吻了上去。
明樓奮力推開他。
這一次,推不開了。
明誠野蠻地啃咬他,一邊流淚一邊撕咬:“哥,好幾次我差一點就死了。我想了很多次為什麽會怕死,因為……遺憾太多了。最大的遺憾根本不是什麽主義理想,最大的遺憾……是你。”
明樓額上暴起青筋,他身體裏的血管贲張,他的血液在叫嚣。他抱回來的孩子,他教養的孩子,他的……愛人。
羞恥與罪惡感令他發昏,他低聲道:“明誠,放開,你放開,你在幹什麽……”
“把你的假道學扔了吧,你愛我,你很早就愛我了。”明誠扯他的襯衣,伸出舌頭,輕輕舔明樓身上細微的傷口和彌漫的血跡,“哥哥,你愛我。”
明樓向後一倒,摔在地上,明誠霸道地壓着他。明樓發懵,明誠不是孩子了,他是只成年的需要血肉的豹子。
明誠咬他。
明樓的世界裏遽然海嘯,天崩海裂的巨浪砸毀了一切。他一翻身壓住明誠:“對,你說得對,我愛你,我很早就愛你。我趕走你,我推開你!為什麽你就是不肯離開?”
明誠含着淚憤怒:“我為什麽要離開?我跋山涉水,為了回到你身邊!”
明樓劇烈地喘氣,欲望燒得他汗流浃背。明誠抱住他,吻他:“我愛你,我也很早就愛你。別怕,親愛的,別怕,別怕……”
明樓的眼淚砸在明誠身上,怎麽回事,怎麽回事……他吻下去。
明樓扯開明誠的衣服,瘋了一樣親吻他。野蠻的,美麗的,生機勃勃的豹子在他身下。強悍的力量無比催情,明樓心裏可怕的,隐秘的征服欲地動山搖。
明樓要這具漂亮年輕的肉體。他愛他,他愛他的身體,他要攫取他純淨的靈魂。明樓擅長進攻,明樓熱愛進攻。灼熱柔軟的身體愉悅地接納他,他聽見悅耳的呻吟。
明誠抱着他的頭,吞着戰栗的快感,非常殘忍地得意。獵食要一招致命,他發誓要給十四歲的自己一個交待。明樓兇悍的攻擊令他魂飛魄散,沒關系。他哆嗦着嘴唇胡亂親吻。
告訴你,肉欲和愛情,理想和信仰,我全要。
兩個人不知道發了多久的瘋,最後覺得自己是燃燒剩下的灰燼。明樓很久沒說話,他只是摟着明誠,罪惡感取代快感,他不知所措。
“地上涼。”明誠指出。
許久,明樓低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明誠嘆氣:“你愛我嗎?”
“嗯。”
“我也愛你。”
“嗯。”
“所以到底有什麽對不起?”
“嗯……嗯?”
“你換個音節。”
“哦?”
“……好吧。我今年二十三歲,我十四歲就愛你。将近十年,我追到你。”明誠很驕傲,“知道嗎,你是我的獵物。”
明樓無奈笑了。
“好,我是你的獵物。”
“獵物先生,咱們去洗個澡。”
“好。”
“麻煩你松手。”
“再讓我摟一會兒。”
你出現在我面前。
我的心……
有了生命,有了眼淚,有了愛情。
我終于抱住那一團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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