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明樓洗澡出來,明誠穿着睡衣盤腿坐在他床上,頭發幹透,蓬松地炸着。
明誠從少年時期就喜歡坐在明樓床上。他睜着圓眼睛,非常無邪地看明樓。明樓不自在一下:“你……睡這裏?”
明誠大驚:“那我還睡哪裏?”
明樓擦着頭發坐下,明誠身邊的床墊一陷。明誠鑽進被子,端正躺好。明樓嘆氣,硬着臉皮換睡衣。明誠對枕頭不滿:“親愛的,這枕頭太高了。”
明樓捂臉:“你……別這麽叫。”
明誠一想也對。在家叫習慣了如果在外人面前叫出口那樂子就大了。
“好吧,大哥,我想要個矮一點的枕頭。”
明樓這裏枕頭一樣高。他轉了一圈兒想了個辦法,用自己幹淨衣服疊出個整齊的硬塊。明誠喜歡矮而硬的枕頭,躺着很滿足:“謝謝大哥。”
明樓謹慎地掀開被子,躺下,四肢僵硬,表情僵硬。
明誠冒一句:“大哥明天早上想吃什麽?”
明樓局促:“哦……廚房裏好像沒東西。”
兩人沉默。
明樓滿眼都是小時候的明誠,少年的明誠,怯怯的瘦弱的明誠,偷着刮胡子的明誠,站在雜志上不下來的明誠。
……身邊的明誠伸手按他的胸。
明樓實在不能接着裝死:“你在做什麽?”
“每次見面,大哥都這麽瘦。其實大哥你厚一點更有安全感,更有領袖氣質。現在你就是個花花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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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撿起自己胸口的手把玩。手指纖長結實,持槍部位有繭。他心裏發疼,他原以為這只手拿着筆杆子就好。
“你怎麽從蘇聯跑到南京的?還要穿過僞滿。”
“遇到一些事情。也真的差點去見馬克思。僞滿有人救我。”明誠聲音冷靜清澈,“我在僞滿所見,不枉在鬼門關上溜達那麽多回。日本施行全面的奴化教育,按計劃徹底去民國。再過幾年,小孩子們大概就不會講中文了。大哥……你絕對想不到……滿族蒙族漢族的中學生一起唱《滿江紅》唱到抱頭痛哭。”
明樓看天花板,攥着明誠的手,越攥越緊。
“僞滿裏有人在反抗,大哥。他們一直不停地反抗,可是毫無辦法。僞滿裏有一張非常強大的情報網,他們自稱是地下黨,其實根本聯系不上組織。這個情報網的滲透深入程度不僅是令人震驚,簡直是令人害怕了……這一次我必須活着離開僞滿的一個原因,就是一定把他們的情況帶回延安。可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我沒跟他們講實話。”
“你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僞裝者。”
“我擔心僞裝久了,哪一天我說出真話自己都覺得是鬼話……所以我必須要先把真話講出來。”
明樓嘆氣:“你啊……你鬧這麽一出,如果……咱倆以後的工作要怎麽辦?延安來的特派員?你和你的小組成員稀裏糊塗翻臉,你打算怎麽跟延安解釋?”
“可是,我很幸運。”明誠額頭抵在明樓肩上,“我很幸運。謝謝。”
明樓猶豫很久,按着明誠的手在自己心口:“這樣太沒風度,但我不得不問,蘇珊女士,或者,有可能的其他女士,要怎麽辦?”
明誠沒反應過來:“哦蘇珊,蘇珊怎麽啦?”
明樓不吭聲。
明誠大笑:“願她老人家長命百歲。她是位可敬的女士,教書育人退休後還修理我。沒有其他女士——大哥,保寧酸不酸?嗆死你!”
明樓用鼻息笑一聲:“嗯,保寧比鎮江酸得淩厲。”
明誠興興地:“你在嫉妒嗎?你喝了多少保寧?”
明樓咳嗽一聲:“僞滿那個地下情報網怎麽樣?都有誰?”
明誠嚴肅起來:“領頭的人之一,叫金憲東。”
第二天一早,明樓恍惚地睜開眼,聽見廚房有聲音。他恍惚地走進廚房,默默地看着明誠西裝革履圍着圍裙做早飯。
兇殘野蠻的豹子在離他遙遠的這麽些年裏,出落得精彩無比,可是明樓突然覺得自己回到裏昂那個溫馨的小廚房——這麽多年,他心裏最珍貴的夢境。
他以為此生再難企及。
他以為……
明誠回頭抱怨:“你這廚房用過麽?豈止缺材料,盤子和碗都不夠!”
英姿勃發的年輕人站在四月的春光裏,一手煎鍋一手鍋鏟,煎一只飄着油香的雞蛋。
吃過一頓熱乎溫暖的早飯,延安特派員青瓷同志和駐巴黎的眼鏡蛇同志正式交代工作。
“隐蔽精幹,長期埋伏,積蓄力量,以待時機。這十六個字是伍豪同志對隐蔽戰線的同志的囑托。眼鏡蛇同志目前的工作重心,要以收集情報,建立特情網為主。盡可能,不動聲色,編織盡量廣大的人際關系網絡。我們不能只拘泥于目前的戰争,我們要積極為以後做準備。這就要求我們必須應對國際國內的社情。你要着手巴黎的上海的社情,尤其是上海。”
明樓點頭:“我明白。”
“調查處給我的任務是成為你貼身的助理,定期向上彙報你的動向。”
“他們不知道咱們是兄弟?”
“他們非常知道咱們不是親兄弟。大概我不小心讓他們理解為……我是個有異心的,家生子,什麽的。”
明樓喝光咖啡,站起:“這種話,不要再說了。你知道誰聽到會難過。”
明誠卷襯衣袖子準備洗碗:“好吧,抱歉。我依舊會如實上報你的生活動向。當然最私密的部分不會,那是屬于我的。”
明誠愁眉苦臉洗碗,明樓上班。
今天的明副教授還是面無表情,但走路帶春風。
大學裏的同事讨論上個月希特勒宣布廢除洛迦諾公約,開四萬德軍進萊茵非軍事區的事情。大部分人抱樂觀情緒。明樓一直沒說話,其他人問他:“樓,你沒有看法嗎?”
明樓笑一笑:“作為中國人,我們的教訓是,最好別樂觀。”
明副教授滿面春風和藹地上課,下課,下班回家。明誠在家打掃衛生:“你這地方就是用來睡覺的吧。什麽東西都缺。”
明樓端着咖啡看明誠忙進忙出,只微笑。
“不要礙事。”
“歐洲應該快要打起來了。”
明誠拖地板:“嗯。嗯?起開。去客廳坐着。”
明樓只好去客廳,擡着腳,喝口咖啡:“估計歐洲還會再打一場。希特勒這人……”
“他是德國人選出來的。”
“就是這樣才可怕。德國人選個瘋子,因為他們快被榨瘋了。‘追戎無恪,窮寇不格’的道理歐洲人似乎不太懂。”
明樓很有氣勢地分析局勢,腳還擡着,有點累:“可以放下吧。”
“準了。我下午去買的菜,晚上做什麽你吃什麽吧。”
“明天發饷。”
“上交。”
“嗯。”
過了會兒明樓去廚房還咖啡杯。明誠扯生菜拌沙拉:“我今天看了看,求職不易,我索邦沒畢業,就是個困難。總不能直接說自己是軍校畢業生。”
明樓背着手看他做飯:“你就當我助手吧。回索邦看看。”
明誠手一頓,自嘲:“索邦是我母校。當初那些同學都不知道去哪兒了。“明樓拍拍他的背。
明誠笑了:“正好把當年沒上完的課補上。那時候教授對我期望很大,不知道現在他願不願意看見我。”
明樓溫聲道:“我搞社情,你也得搞。是吧,特派員。”
明誠啧一聲:“還得接着演咱倆貌合神不大合?”
“度你把握吧。”明樓悠然地看窗外,植物生機勃勃肆無忌憚,真心實意地生根發芽迎接春天。
“我知道。我們是僞裝者。”
明誠低聲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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