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明誠一推門,陽光全消失。
門外豔陽高照,門裏暗夜無垠。
這好像是個舞廳,咖啡廳,酒吧,歌廳……貝裏埃有點天才,一切都剛剛好,隐秘晦澀籠罩着沸騰翻滾的欲望。
英俊的少年們走着整齊的步伐高舉托盤穿梭上酒,帶着面具打扮奢華的貴婦被取悅,笑得花枝亂顫。爵士樂在交輝夢幻的舞臺燈裏帶着挑逗的情愫蒸騰四溢。男人女人,尋找快樂,天經地義。
這是數千年前夜色下的索多瑪。
漂亮的年輕男人從大門口進來,陽光在他臉上有一瞬間的貪戀。他走路很優雅,仿佛經過最嚴格訓練的美人魚,在深海裏游弋。他踩着沸騰的情欲,行走在荒淫的地獄中間。
貝裏埃打扮得像個牛仔,用濃烈雄性的氣息和漫無邊際的甜言蜜語撩一位發福的女士。女士被他撩得神魂颠倒,直到他看到走來的人。
貝裏埃舔舔嘴唇,心裏罵一句粗口。他站起,微笑跟女士道歉,走到吧臺前。來人坐到他對面,吧臺裏面的藍色燈光打在兩人之間,雄性動物之間開始鬥豔。
“赫爾墨斯,給冥界送信來了?你那位明先生當自己是什麽?宙斯嗎?”貝裏埃懶洋洋地趴在吧臺邊上。
“混不下去就來我這裏。你很受歡迎,希臘的赫爾墨斯,法國的愛赫麥斯……”
明誠用修長的手指敲吧臺,對酒保笑:“一杯白水。”
貝裏埃撐着下巴,用藍眼睛瞪明誠:“來我這裏喝水?”
明誠玩味地看他:“你要錢還不容易,我對你不夠大方嗎?”
“你很大方,違逆本性地大方。”貝裏埃含混不清地笑,“可誰知道你的大方到什麽時候為止。”
“你自己說說,多久沒送有價值的情報了。”明誠拿着杯子觀察。
“女人身上能得到的情報非常多,有價值的卻不多。女人似乎天生對保守秘密有欠缺。”貝裏埃一聳肩,“最近華懋飯店的印度蘇瑪麗公主很有風頭,裙下臣無數,你不如去試試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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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看貝裏埃。
“好吧,好吧,只是個玩笑。你豁得出去的話完全可以……不要看我。你家那位‘宙斯’舍不得。天神發怒,有人可要倒黴。”
明誠沉着臉:“不要胡說。”
貝裏埃仰頭大笑,上氣不接下氣。他略過這個話題:“錢。”
明誠食指中指夾着一張支票晃一晃:“我一向有品。”
“蘇瑪麗新收納一個男人入裙底,在華懋飯店。德國名施騰納,名義上是來華做生意的。但你想象不到我打聽到什麽……這小子先當希特勒的侍衛又當蔣中正的侍衛。打聽到這一層可不容易,赫爾墨斯。”
“然後?”
“他當初離開德國的罪名是反法西斯……可我要沒記錯你們這位蔣先生好像挺推崇法西斯主義的?”
明誠晃支票。貝裏埃有點生氣:“就這麽多,你這個吝啬鬼。”
明誠把支票點在桌上,摁着劃到貝裏埃面前:“無意冒犯。”
貝裏埃看支票上的數字,非常滿意:“很好。還好。問宙斯好。”
明誠冷笑:“當然好。我給的價可比日本人高。”
貝裏埃完全沒有不好意思:“嘿,我答應提供情報,可沒答應為你們賣命,親愛的。我不讨厭日本人,在我眼裏你們都一個樣……高矮都差不多。”
爵士樂節奏突然加快,吧臺一側的走廊裏傳出女人痛苦又幸福的呻吟。明誠看貝裏埃一眼,離開。
明鏡離開上海,抵達香港。阿香母親不舒服,叫阿香回蘇州一趟。明樓讓家裏的司機陪阿香回去,吩咐司機看好阿香,路上兵荒馬亂小姑娘不安全。阿香一走,明公館突然安靜下來。明樓一早上班,剛坐下明誠就開車出去。中高級官員的秘書長到處跑很正常,畢竟大家都有私活。明秘書長沒在,劉秘書敲門送一封信給明樓:“明長官,今天早上剛收到的信。”
明長官坐在窗子斜照進來的晨光中,威嚴宛若天神。劉秘書沒敢廢話,放了信馬上出來。明秘書長不在,秘書們沒有去準備咖啡的,因為明長官的飲品用具都是明秘書長親自保管。軍統的恐怖行動在上海愈演愈烈,毒殺了不少新政府相關人士。
秘書們本身也不想去獻殷勤,出了事就完了。官場小人物也有生存之道。
這封信已經被檢查過。明樓抽出來一看,是封邀請信。特務委員會邀請高級官員們在華懋飯店的舞場一聚。
這一看就是周佛海的主意。華懋飯店的舞女是有名的,周佛海出名的有寡人之疾,遲早一天栽在色字上。
明樓雖然兼着特務委員會副主任的職,一直沒去七十六號,對特務委員會沒表現出過多興趣。丁默邨和李士群明争暗鬥搶權,把第三方的明樓當成可拉攏目标。明樓敲敲這封信,挑起眉毛又放下。
龍潭虎穴,龍潭虎穴。
明誠從外面回來,進茶水間給明長官準備飲品。秘書處的秘書們面面相觑,明秘書長身上好大香味,不是正常的香水味,是那種場合的香味。明誠端着咖啡推門進明長官辦公室,明樓在看文件,明誠表情輕松:“咖啡。”
明樓看他一眼:“嗯。”
明誠疑惑,這又怎麽了。虎着臉,受氣了?
明樓等了半天,沒有明誠的解釋。他咳嗽一聲:“下了班,送我去華懋飯店。”
明誠一愣:“去幹嗎?”
“有人請跳舞。”
明誠一蹙眉:“知道了。”
他走出去,随手關上門。
華懋飯店的舞場最風光時等着接人的司機能排滿一條街。不得已飯店想了一個辦法,裝個燈塔,每個跳舞的進門領一個號碼牌,跳完出門把號碼牌給門童,燈塔就打出數字讓司機來認領。明誠開車送明樓去華懋,追着夜色的影子,到達時已經是完全的黑夜。明誠什麽都沒說,明樓下車,門童上來恭敬地遞給明樓一個號碼牌,通過車窗遞給明誠一個副牌。明樓随手把號碼牌揣進大衣,走進大門。
明誠開着車跟着門童去停車,停在燈塔附近。
上海還是有太平盛世的,只不過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嵌在燈紅酒綠中。會場裏早就熱鬧,明樓走進去連連告罪:“來晚了來晚了,路上有些堵。”
丁默邨是個小個子,略駝背,戴着眼鏡,探脖子,看什麽都很用力。李士群剛好相反,又高又胖,看丁默邨得向下。周佛海早開始跳,摟着最著名的舞女轉圈。他舞技不行,等于是摟着舞女在走。大家都跳舞,明樓不跳不行,只能随手牽一個,紳士地領着下舞池,長相都沒看清。那姑娘被明樓選中吓得臉紅心跳,手足無措。她不夠高,只到明樓胸膛,被明樓摟着,全身都是虛的,靠在他身上。
跳了一圈,樂隊換曲子,明樓借口去找飲料,走到舞池邊上坐着。他旁邊一個光頭的胖子看着他直笑:“我以為明長官不會來呢。”
是缪斌。這位仁兄平時有點神叨叨,裝神弄鬼。他樂呵呵地研究明樓:“您身邊的伽倪墨得斯呢?”
明樓看他一眼:“說笑了。”
缪斌研究明樓的面相,研究半天啧啧兩聲:“可惜了,可惜了。”
明樓有點不耐煩,不再搭理他。
明誠下車活動,站在車的一側看到路另一側華懋的邊門出來兩個人。高個子白種男人,矮個子穿紗麗的印度女人。兩個人似乎在吵架,聽不真切。明誠眯着眼觀察,白種男人有點像施騰納,那印度女人可能就是自稱公主的蘇瑪麗。
兩個人吵了半天,蘇瑪麗一推施騰納,施騰納差點摔下石階,蘇瑪麗怒氣沖沖返回華懋。施騰納一甩胳膊,往反方向走。
明誠趴在車上,看得起勁。
舞會一氣兒到半夜。明樓和不大熟的同事們相處得不錯,有些做股票的還能從他這兒套點信息。周佛海退得早,他不光有寡人之疾,還有河東之獅,一到門禁戀戀不舍地匆匆離開。丁默邨摟着女人到後面去,李士群倒是不着急,拉着明樓聊經濟。明樓正好樂得不動彈,跟他扯淡。姑娘們縮在一旁崇拜地看明樓,可惜再也沒機會。
等到午夜,場散得差不多,明樓才脫身。明誠看着燈塔認領明樓,明樓坐進車裏,一陣香水味撲進來。
明誠打個噴嚏。
轎車離開華懋,明樓疲憊地仰在後座上,沉浸在海中,只有下巴浮在水面,光照不到他。
明公館沒人。明誠打開客廳燈,幽幽地,缺人氣。明誠脫了外套,笑道:“你洗澡麽。”
明樓坐在沙發上,看他。
明誠的眼睛很亮,仿佛海面上的星辰。他笑:“我先洗。”
明樓的眼睛跟着他轉。一樓明樓的書房兼卧房有單獨的盥洗室,明誠打開明樓的房間門,沒開燈,走進盥洗室,響起水聲。
明樓突然跳起來,幾步沖進房間,一把推開盥洗室的門。
明誠站在花灑下,光着腳,沒脫衣服。水流拂過他的襯衣,微弱的光下襯衣仿佛撫摸皮膚的波浪,流淌過他勁瘦細薄的,明樓最愛的腰。
明誠右手手肘撐着牆壁,拇指貼近嘴唇,低笑:“不蠢。”
柔軟的水聲清脆地撞在瓷磚上,攜帶着潮濕的情欲的味道肆無忌憚地蔓延。
明誠站在水裏。
伽倪墨得斯,舉着水瓶微笑的美少年。
明樓欣賞着,笑出聲。他不緊不慢地脫外衣,扔在地毯上。
“今天一天飄的都是醋味……是該洗洗了。”
“鎮江還是保寧?”
“鎮江摻保寧。”
明樓湊近明誠的頸窩,微微一嗅:“人心真是酸。”
明誠被淋透了,水流伸進領子,順着美好的路線往下滑。明樓探究水流在皮膚上的去向,解開襯衣扣子,皮帶,濕透了的衣服重重滑落,皮膚相合,溫熱的水沖刷着冷冷的空氣,蒸騰的水霧缭繞。明樓高大魁梧的身體站在雲端,标準結實的肌肉全是希臘雕塑的美感。
貝裏埃問,宙斯呢。
宙斯先生在這裏。明誠又得意了。
明樓把明誠推在瓷磚上,瓷磚很涼,明誠皮膚微微起粟,他被水沖的睜不開眼睛。潮濕的,柔軟的,淩厲無比的物質……
去他媽的吧。
明誠把明樓拖進浴缸,巨大的浴缸正在放水,血流被熱水激勵,叫嚣着沖擊感官,眼不用看,耳不用聽,口不用言,死在那一瞬——那一瞬明誠抱着明樓的脖子,一下把他拽進水中,狂妄的欲念到達巅峰時撞上一場滅頂之災。
明樓結實的手臂抓着浴缸邊緣,戰栗地喘息,咬牙切齒:“小王八蛋你真要殺我……”
明誠又咳嗽又笑,他哆嗦着在感覺裏出不來,熱水延遲了快感——他湊近明樓,雙目依舊是海面上璀璨的星辰,美麗又貪婪:“哥哥,你心甘情願。”
這場折騰下來盥洗室簡直不能用。明誠懶得收拾:“明天再說。”
他擦幹身子爬上床:“晚安。”
明樓光着身體一攤手:“我睡衣呢?”
明誠卷卷被子:“今天不伺候你,光着睡吧。”
明樓深吸一口氣,吐出來:“今天跟李士群聊了一晚上經濟,他在做股票,想賺外快。哦跳了一支舞,不過那姑娘太矮我看不到她的臉。”
明誠埋在被子裏悶聲笑。明樓就是不上床,他要睡衣。
明誠嘆氣,爬下床找內衣內褲和睡衣:“好吧好吧,貝裏埃開了個沙龍,其實就是個男妓院。女性們也是有權利尋歡作樂的,我本人沒什麽意見,也永遠都不打算參與。他雖然無恥,每次的情報都不錯。”
明樓鄭重地穿上內衣內褲睡衣睡褲,包裹齊全了才上床。明誠依舊光着,被子下面扒着他,蹭蹭臉,調整個舒适的姿勢:“睡吧,明天早起刷盥洗室……”
明樓仰躺着,全身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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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