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明樓睜開眼,一瞬間以為自己還在法國。
十一月份的早上,清澈的陽光有些慵懶,纏着窗棂的影子打轉——窗簾被拉開,明樓在晨曦中眯着眼看看自己的手。
明誠用托盤端着水杯進屋:“醒了?來喝點水。”
他起得早,襯衣西褲小馬甲,打扮得周周正正精精神神,就不是昨天晚上那個人。最近明樓早上新得一個任務,醒了要喝一杯溫開水。明樓坐起,拿着玻璃杯喝一口。
“燙不燙?”
明樓一氣兒喝光:“挺好的……”
“起床吧,早餐我端來?”
明樓伸手搓搓臉,掀開被子下床。盥洗室幹幹淨淨整整齊齊,他松口氣,非常坦然地開始刷牙洗臉刮胡子。
明誠端着熱牛奶華夫餅三明治進來:“雞蛋煎的全熟,家裏沒有沙拉醬勉強用花生醬将就一下,我下午去買。”
煎雞蛋明樓不喜歡單面的,他比較奇怪喜歡兩面煎全熟。明誠有本事将雞蛋煎得脆黃白嫩兼得,蛋黃兩面煎出的薄而透明的膜柔韌香軟。
明樓看着托盤裏的早餐感慨一下。他早就想念明誠的手藝,吃了那麽多年。阿香做的飯其實也挺好,很地道,但不合他口味。明樓深知自己四體不勤實在沒資格挑剔,因此只好什麽都不說。
一頓久違的早飯,安慰了明樓的舌頭,胃,還有精神。
“送你去上班之後我去一趟七十六號。”
明樓享受餐後咖啡:“嗯。去那裏幹嘛?”
“你記不記得你還是個僞政府的特務頭兒?我時不時得去看看。今天得去梁仲春那裏轉轉。”
“他又夥同你走私?”明樓問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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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瞞着我?”
“瞞着你。”
明樓用手指撓撓臉:“你倆為什麽這麽有信心能瞞過我?”
明誠看明樓,看半天忽然就笑:“他相信我必須得背着你幹就行……你別管。”
“哦。”
明誠收拾餐具:“關于上海各種組織,我一直在收集情報。德國黨衛軍納粹支部,日本大東亞商會,英國法國各國的‘突擊隊’,還有各方勢力控制下的媒體,包括電臺報紙,我會盡快提交報告。”
明樓放下咖啡杯,站起穿大衣:“辛苦。”
明誠戴上皮手套,出門開車。
明樓跟在他後面出門,一開門一地枯黃敗葉,被氣流裹挾着往他身上撲。明樓拿手套随手彈掉,踩着一地葉子往外走。
園丁這幾天請假,看看這亂的。明樓心想。
明誠開車來到極司菲爾路,亮一亮“昌始中學”的派司,拐進裏弄,在“天下為公”的牌樓門口停車下來,瞟一下兩側的機槍,擡腿往裏走。
本部“高洋房”裏的人都認識明秘書長,有一些還能和他說上話。這秘書長是個好相處的,看着比明長官脾氣好一些,八面玲珑還讓人心生好感。
梁仲春拄着拐杖迎出辦公室:“誠兄弟裏面請,客人也到了。”
明誠看一眼人來人往的大廳:“這麽忙。”
梁仲春苦笑,低聲道:“日本人的‘名将之花’阿部規秀被土八路轟死了,整個日本情報系統都炸鍋,咱們禮貌,跟着炸。”
明誠興趣缺缺點頭。除了票子,基本上沒有能讓他興奮的。
進梁仲春辦公室,裏面早坐了個年輕男人,見明誠進來,起身相迎。
“來來來,這是汪曼雲汪委員,這位是明誠明秘書長。大家坐,我去泡茶。”
明誠看他噶噔噶噔的費勁:“別忙了,咱們趕緊說正事,明長官還等着我回去。”
汪曼雲第一次幹這事,有點緊張,看梁仲春又看明誠。明誠和他握過手,很随意地坐在單人沙發上翹腿:“這麽着急?叫我來幹嘛?條子不是都批了?”
這批“藥品”從香港來,經手人是上海美商衛利韓貿易公司,汪曼雲牽線。從香港來倒不稀奇,姓杜的老本行就是這個。稀奇的是似乎從香港出來遇到點問題。
“你不知道,軍統的九龍站換人了,新來的這個叫‘王新衡’,和以前那個一團和氣就混日子的不一樣,是個麻煩。以前那個和咱們是‘心照不宣’,軍統上邊估計也有數。姓王的要拿喬,咱們還沒料理好他。香港那邊出港不通融,咱們是強行出港,進上海就有些麻煩。”
明誠修長的手指敲沙發扶手。
汪曼雲看梁仲春看明誠,明誠一臉沉思。梁仲春笑得露出一枚尖牙,竟然有點俏皮:“誠兄弟,兩成利。”
明誠神情慎重:“三成。我也是擔着風險的。明長官可不好糊弄。”
汪曼雲一聽三成,着急插不上話。
梁仲春汗下來:“誠兄弟,你這……未免太高?”
明誠冷笑:“你把軍統的人給惹了回頭我還得打點軍統那邊的人。王新衡是誰你能不知道?國民黨大公子的大學同學,你們下他面子,麻煩還在後面呢!”
明誠作勢要走,梁仲春連忙勸:“誠兄弟,誠兄弟有話好好說。知道你神通廣大,三教九流都有你的人,天上地下你都說得上話,這不才要麻煩你?來來喝茶,喝茶,這可是我最好的存貨了。”
汪曼雲吐口氣:“誠先生,這次真要順利過去……三成利也無妨。只是你真的能把一船東西悄無聲息放進來?明長官不知道不可能吧?”
明誠看着汪曼雲,眼神一動不動,盯得汪曼雲不自在,然後他開始笑。
“明長官知道了可就不止三成利。海關最近加緊查封走私貨物,明長官一向盡職盡責。要不咱們試試?”
汪曼雲面皮發紅,他沒給人這麽嗆過。梁仲春嘆氣:“既然如此,誠兄弟多費心。”
明誠起身離開,離開之前很爽朗:“等我好消息。”
梁仲春送明誠回來,汪曼雲有點憤憤:“死要錢!”
梁仲春坐下搗鼓他的茶具:“別生氣,來喝茶。”
汪曼雲坐下:“嚣張,太嚣張!”
梁仲春喝口茶:“上海的水質就是不行啊。”
汪曼雲道:“只有他了?沒別人能幫咱們的了?”
梁仲春看他一眼:“目前的确只有他。因為只有他死要錢,不在乎仕途。”
汪曼雲蹙眉:“什麽意思?”
梁仲春唉一聲:“你不是和明樓關系挺好?明家什麽情況你挺清楚不是?就他——”梁仲春往走廊方向一偏臉:“有個屁的仕途。明樓活着壓制他,明樓死了誰拿他當個菜。可不就是死要錢了?”
汪曼雲頓了頓,這倒是。
梁仲春笑得露出尖牙:“我有個朋友在工商局,你猜明家現在是個什麽情況?”
汪曼雲搖頭。
“八成的産業在明樓名下。實打實掙錢的好肉全是明樓的。當初明銳東咔吧死了,要不是有明樓這個男丁安穩軍心,明家早他媽散了。明鏡是代管,她想染指明氏,董事會非內讧不可。那時候明鏡代管是因為明樓未成年,現在明樓三十大幾了?明鏡還‘代管’不撒手。兩成不重要的邊角料産業在明鏡名下。聽出什麽來沒有?這位明誠他一分錢的家産都沒有。明家還有個老三在香港,這個老三更是個厲害的,他和明誠都是養子,他倒進了族譜。關于明家老三的風言風語你聽說過沒?”
汪曼雲自诩君子,一般不聽人嚼舌,明家老三的閑話他都聽過。
說明老三其實是明老大的外甥。
“明老三最次最次能有明鏡的財産,明誠是真的什麽都沒有。他不趕緊趁着勢攢錢,你覺得還有別的出路?”
汪曼雲嘆氣:“人心啊。”
梁仲春哼一聲,什麽親的熱的,全是假的。他模仿明誠一貫的腔調:“明家待我,恩~重~如~山~”
模仿完他自己都忍不住樂。
汪曼雲看他一眼,也笑。
對,如同你是個家~庭~主~義~者~
明誠離開梁仲春的辦公室,覺得氣悶,走出本部的洋房在花園裏叼着煙發呆。花園一側不遠處是電訊處,有個年輕姑娘往本部送電訊,路過明誠。明誠用嘴唇夾着煙對她微笑。
那姑娘對他禮貌地點點頭,好像不知道他是誰。明誠打招呼:“你是朱徽茵?”
朱徽茵看明誠。她是個眉眼細致溫柔的姑娘,此時對明誠有點警惕。常見撩女人的路數。
“您好。您認識我?”
明誠用嘴唇搓煙,一笑:“我見過你。你的電訊代號是‘Z17’吧。明長官誇你字好,我印象裏他沒誇過別人……你練過館閣體?”
朱徽茵一聽“明長官”,明白過來這是明秘書長,神色淡淡,眼神柔和:“您好,明秘書長。”
明誠顯然願意跟人聊聊:“他們跟我說你是這裏最好的通訊員,抄譯速記全能,還是震旦大學數學系的才女。明長官差點就把你要走,說是不想看那一把一把的破字。”
朱徽茵神色始終未變,安穩鎮定:“多謝明長官擡舉,才女不敢當,我非常喜歡數字,數字整齊而有規律,令我愉悅。練館閣體是為了讓字更好辨認。至于全能——更加不敢當,我只是比較熟悉業務,畢竟是為了謀生的差事。”
明誠被她逗樂:“別緊張,我只是想聊聊天。你平時看什麽書?”
朱徽茵回答:“一些枯燥的數學方面的書。”
明誠笑得很頑皮:“我最愛看童話。安徒生的童話。我小時候不肯睡覺就有人給我念安徒生童話。其中一篇我特別喜歡,《夜莺》。你看過嗎?”
朱徽茵溫柔回答:“似乎看過,記不清了。”
明誠長長一嘆:“夜莺歌唱安靜的墓地,那盛開的白色玫瑰花,那發出清香的接骨木,那染上未亡人眼淚的新草……”
驅散死亡的,夜莺的歌聲。
明誠目送纖瘦的姑娘輕盈堅定地走向本部高洋房。
夜莺,将要歌唱那些幸福的人和那些受難的人,歌唱隐藏在周圍的惡與善。
明誠離開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秋風一吹,枯葉撲上他的肩,被他毫不在意地拂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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