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時間進入民國二十八年十二月。

上海終于知道滬西歹土惡人除了姓丁的姓李的,最壞的那個,姓明。

七十六號綁架暗殺,街上突然就有人倒下。上海是個偉大的城市,承擔繁華,承擔罪惡。

十一月,一位名叫郁華的法官被槍殺,血漫漫淌一地。路人默默走過,祈禱天理何時昭彰。

丁默邨和李士群明争暗鬥,撕了半天醒過神來發現錢袋子被別人捏得死死的。這個人,就是一直不聲響的明樓。

他怎麽那麽有本事。這才兩個月,和汪主席都勾搭上,有一陣時間汪主席天天叫他去講經濟講股票。他能把商賈市儈買進賣出和數字漲跌講得妙趣橫生,汪主席跟聽說書似的,聽高興了拍板把委員會直屬的立泰銀行交給他打理。立泰銀行本來是個死了半截的,明樓接手立刻改變經營策略。上海租界除了花旗渣打彙豐這樣的洋銀行,再就是中中交農四大銀行,大家族的底子,厚實無比,業內叫“四尊山”,壓死所有小銀行。民間資本說死說活就那麽多,整個中國還赤貧是事實,單一個上海的蛋糕怎麽做都只有那麽大。新政府部門的人準備看明樓的笑話,明樓一上手幹了第一件事:把立泰銀行搬到外灘,對面就是工部局。立泰銀行的裝修奢華無比,大理石地板漢白玉石柱鎏金門框水晶吊燈,進門就要用洶洶的富貴意蘊砸人天靈蓋。

這地段的租金高到汪主席不得不過問,其他人都覺得明樓神經病,立泰銀行搞不起來豈不是要拖死政府?明樓單獨跟汪兆銘解釋:多數人看銀行,不是看什麽經濟政策,看的就是個氣度。

底氣足的銀行,錢多的銀行,存自己的錢才放心。

再說,現在上海的銀行各有各的專攻路線,做國債的,做外彙的,做貸款的,不管如何都有自己的固定客戶群,哪怕是一些小銀行還有“一元存款”的靈活交易制度。那麽他給立泰鎖定的客戶群主要面向北邊和南邊逃難來上海的大戶。各地戰事頻發,北邊的“王公貴族”,南邊的“世家望族”這兩年一直在往上海跑,簡直能算得上第四次移民潮。這些人的心态很好揣摩,咬着最後一絲“尊貴”絕對不放,閑錢也得存符合自己身份的地方。立泰把自己的格調擡上去,符合他們的“身份”,最重要的是,這是政府做後盾的銀行。等立泰儲備達到明樓的預期,馬上可以開始和日本人做外彙,投資日本人在華的商業行為。

明樓的藍圖畫得汪兆銘心旌蕩漾,仿佛馬上就是宏偉的金錢鋪路的未來,同意了明樓的計劃。

笑話沒看成,明樓成功了。立泰銀行一個月時間擠垮一堆中小銀行,達到儲備預期,明樓被汪主席引薦給梅機關機關長。一品大員們試着讓明樓的立泰代管經營他們的私産,效果驚人。投資的人,投資的資本,越來越多。

上海灘突然想起一個人,一個去世太多年的人……他是錢王,錢是他的奴仆,供他驅使差遣,多少人仰着頭祈盼他的手指縫裏漏出來的……他被人當街槍殺。

他的兒子,完美繼承了他的風采,幾成新一代錢王。

可惜……

是漢奸。

這時候丁李再要弄死明樓,來不及了。汪兆銘不算個什麽,只是明樓入了日本人的眼,不好辦。日本人也是有長久計劃的。占了上海,占了中國,得有明樓這樣的“人才”為大日本帝國金錢開路。影佐祯昭本來就是個知華派,因此格外高看明樓一眼。李士群主子是晴氣慶胤,這時候還不成氣候,不能和影佐祯昭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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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在上海金融界殺出一條血路,逼得多少人跳樓。本來金融的游戲就是賭命,以前跳樓的人,以後跳樓的人,都不會少。誰讓姓明的沾上日本人,顯得尤其壞。

惡貫滿盈,只手遮天。

明鏡從香港回來,虛驚一場。明鏡回來,阿香的母親立刻病愈,放阿香回明公館,掐着點比明鏡早一天到。

阿香伺候明鏡洗漱換衣服,明鏡低聲問:“我不在家,家裏還好麽?”

阿香羞愧:“我娘身體不舒服,我回蘇州了。”

明鏡了然,不再問。

“小少爺還好嗎?”

“又黑又瘦……精神倒是很精神。”明鏡發現明臺行走坐卧特別像個軍人,無意識流露出來的。像家裏兩個。

明鏡長長吐氣:“家裏男人都頂天立地,用不上我了。”

明氏的生意好做不少,很多人的氣節在明樓“現形”之後奇跡般消散,不再抵觸明鏡。明鏡坐在辦公室裏長久地不說話,她舍不得明氏倒,明氏是父親的。她又不甘心沾着漢奸鬼子的“便宜”,忽然覺得好笑。明氏的一個合作夥伴前幾天全家自殺。倒是和明樓沒關系,生意早就做不下去,舉債過巨,一了百了。

明鏡無話可說。

一過十二月,上海驟然變冷,天天下冷雨,又濕又冷,絕望至極。

地下黨在上海被幾次清洗,現在又是大規模叛變,剩下心志堅定不當叛徒的,被人四處追殺。黎叔架着一個年輕男子,搖搖晃晃在冰雨裏奔跑。年輕男子絕望:“黎叔,我們是不是完了?”

黎叔咬緊牙關幾乎扛着他,說不了話。

年輕男子在大雨裏痛哭:“黎叔,你快放下我,你跑吧,跑出上海,別回來!”

黎叔到底上了年紀,半摟半抱着他喘口氣。年輕男子一條腿一條胳膊都折了,基本不能動,他哀求:“黎叔你快走!”

黎叔沒有表情。臉上的血被大雨沖得幹幹淨淨,無影無蹤。

“那麽容易絕望,咱們的黨早就完了。自從四一二,我再沒絕望過。閉嘴,好好活着。”

年輕男子哆嗦着問:“我們到底去哪兒?”

“去醫院。”

“哪家醫院敢收槍傷?”

“上海勞工醫院。”

年輕男子大驚:“黎叔你瘋了還是你叛變了?勞工醫院是國民黨的!”

“不,咱們的。”

黎叔很平靜。

雨越下越大,夾着冰碴,刺骨寒冷如烈焰,燒灼地痛。家住愚園路的七十六號會計王阆仙回家有些晚,黃包車到了家門他舉着傘往車下走,突然竄出幾個人對着他就是幾槍。黃包車夫吓得奪命狂蹿,那幾個人沒找黃包車夫麻煩,放了槍就跑。王阆仙倒在雨中,熱的血在冷雨中散發熱氣。

一聽槍聲,家家閉門閉戶,連王阆仙自己的家人都不敢出來看,王阆仙就那麽躺着。他只中了一槍,不在要害,一時之間卻動彈不了。路旁拐角早立着一個人。又高又瘦,穿着雨衣,看不清臉。那人慢慢走出陰影,朝王阆仙走來,輕聲笑。

“中統的還真是廢物。亂放槍,都沒打中要害。”

低沉優美,厚重深情的氣流穿過他的喉嚨,仿佛上好醇釀。

王阆仙一陣激動,伸手抓那人的褲腳——明秘書長!救我!救我!救我!

雨衣帽子遮住明誠的臉,昏黃的路燈映着他的薄唇和下巴。他低頭,端詳王阆仙,還是笑。

“告訴你一件事。”

“先生要你的命。”

明誠伸手,抓住他的下巴,輕輕一掰。

“先生還要徐恩曾的産業。”

中統轉變者王阆仙被中統清理門戶,死于家門口。

明誠進門,阿香大驚小怪:“阿誠哥,你怎麽這麽晚回來?”

明誠微笑:“加班。”

阿香接過明誠的雨衣,明誠去廚房準備天麻水。阿香不能進明樓的書房,他要不回來,明樓就只能渴着——大少爺萬不會自己弄飲品。

明樓在屋裏練字,他實在不想夢到林先生,尤其是摟着明誠的時候。明誠端着天麻水進來,明樓坐在溫暖的臺燈下看他:“回來啦。”

明誠放下天麻水:“中統那幫笨蛋。我收拾了一下。”

明樓一筆一劃寫着:“嗯。”

王阆仙是徐恩曾的心腹,轉變之前幫徐恩曾經營在上海的産業。如今一轉變,徐恩曾不殺他才怪。

明樓喝了天麻水,腦子裏飛快計算如何幹淨地接手徐恩曾的財産。王阆仙還沒有吐露過,事情好辦。七十六號裏鬥得風起雲湧,丁默邨鬥不過李士群,吊二陳的膀子,李士群也和重慶眉來眼去。明樓鉗着鼻梁,下筆一重,寫壞一個字。他放了鋼筆,起身洗漱。

明誠去整理他的字帖。

每個字都好看,開闊大氣,有骨有節,間架結構錯落有致。明誠很滿意,捏着一小疊紙張吻一下,小心地收進專門的文件盒裏。

“你可以直接親我。”明樓說。

“起開。”明誠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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