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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汪政府正式接管上海票據交換所。
上海票據交換所交換銀行間的本票支票彙票彙款,是上海金融的樞紐和命脈,一刀下去整個中國都得血崩。
所以二十日那天幾乎所有記者都湧向上海香港路五十九號,看日本兵開進這座高高在上的,海彙富貴榮華的建築。
鎂光燈閃耀,新政府第一經濟財政顧問明樓發表了精彩的講話,勉勵大家為了東亞的和平繁榮協力奮進。二十一日所有報紙的版頭都是這張看上去意氣風發,俊雅英武的臉。
小孩兒在明樓臉上亂塗亂畫,一道一道,一刀一刀,割他的臉。
二十一日夜,大雨。
卉林骨科醫院的院長趙卉林回家有些晚,妻子孩子等他開始晚餐。家裏正在準備聖誕裝飾,一棵大聖誕樹上纏着五顏六色燈泡,還綴着小小的福字。
趙卉林一到家,孩子們歡呼着要開席,突然有人敲門。工人迎出去,一會兒進來道:“先生,有客人找您。”
趙卉林只得起身,讓妻子孩子們先吃。趙太太豎着耳朵聽,樓下門廳處幾個男人唧唧哝哝說話,好久趙卉林穿好大衣背着藥箱上來:“我出診,很急。你和孩子們吃完晚飯不用等我,先睡。”
趙院長說一不二,趙太太沒法反駁,只好眼巴巴看着他下樓,跟着幾個男人離開。
趙卉林開車,黎叔坐在副駕駛指路。夜裏下大雨,能見度幾乎沒有,安全起見必須小心。可是這世道,也沒什麽安全了。
這車上的人趙卉林一個不認識。在門廳裏,黎叔拉着趙卉林的手,急得幾乎落淚:“十七床王庸問趙院長好。”
趙卉林眯着眼看他。
黎叔道:“王先生曾說,如果遇到生死問題,可來向趙院長求援。我們自知是禍源,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來麻煩趙院長。只是……只是……”
趙卉林面無表情,看黎叔:“王庸?他在哪兒?”
黎叔低嘆:“離開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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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卉林哦一聲:“我這樣的,用你們的‘行話’怎麽說?‘特情’?”
“不,王先生說,您是他的至交好友,所以能來求救。”
趙卉林還是沒表情,點點頭:“很會說話。這倒是他的聲口。我們走。”
黎叔坐在一邊很感慨,這個趙卉林到底是個人物,大雨的夜敢載着一車不認識的危險分子出門。王庸說他是性情中人,一點不錯。
趙卉林開着開着皺眉:“你确定這附近有醫院?我怎麽從來都沒聽過?”
黎叔苦笑:“上海勞工醫院……原本是國民黨CC系為了籌錢立的名頭,說是醫院,其實也就是個診所。吹得挺好是上海工人的福利,上海八十萬勞工,二十個床位。”
“那怎麽收留你們了?你們不是死對頭?”
“您說對了,他們是恨不得把我們趕盡殺絕。只是上海淪陷後國民黨大部分撤離,一些撈錢的名頭由人代管。這醫院以前根本沒人,國民黨自己都鬧不清楚它是幹嘛的,所以我們……”
“所以你們趁虛而入。代管的是你們的人?你們還真是,個個都王庸啊。”
黎叔不知道怎麽回答:“趙醫生說笑了,我們要個個都有王先生的本事,也落不到這個境地。”
趙卉林笑一聲。王庸兩次倒黴都是他救的,最落魄最狼狽的都讓他撞見了。
開車拐進小巷,來到一個不大的石庫門房子前面。趙卉林背着藥箱跟人下車,進去。裏面的情況比他想象得好很多,雖然地上都是傷員地鋪,但整整齊齊,收拾得很幹淨。二十個床位,藏了四五十個人。
趙卉林翻了翻,震驚地發現這裏藥品居然很齊全,工具也齊全。甚至有盤尼西林!還有兩箱是未開封的。他把藥箱一放,挨個傷員查看傷口。輕傷的當即處理,重傷需要手術的大致記錄一下。忙了一晚上,窗外雨停,太陽将出未出,欲語還休似的。
趙卉林扶着腰,他血糖有點低,所以臉色蒼白:“我要見你們院長。”
黎叔一動:“院長他……”
“真的院長。管事兒的那個。說的算的那個。”趙卉林毫不客氣,“我舍了妻子兒女的溫馨晚餐來這裏不是聽你們扯謊的。你聽好了,把我的話複述給你們管事的,你們這裏的傷員大多數情況不妙,有幾個必須馬上截肢保命,我一個人根本無法完成。我能從醫院裏帶來信得過的醫生護士,務必和你們院長面對面談一談。他可以考慮一下。”
黎叔無法,只好道:“好的,我會傳達給上級。”
趙卉林從勞工醫院出來,在方向盤上趴一會,才開車回家。
明長官剛剛出了風頭,似乎走路都帶風。被汪主席叫去,和日本人開了半天會。秘書處的秘書們看明秘書長不在,鬼鬼祟祟相互溝通雞犬略略升天的感覺。
“明秘書長又幹嘛去了?”
“去七十六號了。”
明誠這幾天七十六號跑得勤,牌坊前停車,走進高洋房,和梁仲春扯皮。梁仲春叫苦不疊,最近又沒有走私,這瘟神纏上他了是怎麽着。
好在明誠坐坐就走,廢話不多。
他跑七十六號第四天,引起日軍憲兵隊澀谷準尉的注意。澀谷站在二樓盯着明誠,看他往裏走。
“這人是誰?”
“明樓的秘書長,明誠。”
澀谷準尉不再說話,安靜地看。
第五天,澀谷看明誠,皺眉。
“他有問題。”
“明樓也是七十六號的人,只不過辦公室不在這裏,秘書長往這裏跑,似乎正常。”
“不是。步伐。他昨天和今天走進來的步伐數一模一樣。查一查他在法國學的什麽。”
“我們調查過他,他在法國……是買的文憑。屬于文學。”
澀谷又沉默,陰森森地看着明誠消失在窗下,大概進入高洋房本部。
“文學啊……”
朱徽茵遠遠地看見明誠,停下打個招呼,兩人在走廊裏擦肩而過,沒有交流。
明樓接管票據交換所遇到第一個麻煩,日本人瘋狂回收鎳幣。
上海市面流通的輔幣都是鎳幣,五分一角兩角。鎳,軍需戰略物資,槍支彈藥的制造全都需要。
幾乎一夜之間,老百姓發現鎳幣失蹤了。
民間市場驟然混亂,民心惶惶,商業動蕩。
明樓和明誠整宿沒睡覺。
明樓竭盡全力想辦法。他阻擋不了日本人的破壞行為。五分一角兩角的鎳幣似乎不起眼,它們有可能就是普通人一頓飽飯。日本人要鎳,就收鎳幣,管不着中國老百姓的死活。
明誠在他對面,就着臺燈畫了一晚上圖紙。七十六號的圖紙。
七十六號原本是個私人住宅,被強征之後經過一系列改造,加蓋樓層,深挖地下室,兩側多出不少建築物。私人住宅時期的圖紙他可以弄到,但後來的加蓋是機密,他弄不出來。只能用蠢辦法,親自丈量。朱徽茵幫他,畢竟不是建築相關專業的,信息能多可靠不知道。
熬一夜,明誠擡頭發現明樓趴在桌上攥着拳。他連忙站起,腳下一麻:“頭又疼了?”
明樓悶聲悶氣:“這毛病怎麽就治不好。”
大姐從香港帶回來一些藥油,倒是比薄荷油管用。明誠給他按太陽穴:“帶一些天麻水去辦公室。你今天早上是不是還要開會?”
明樓頭疼得心急火燎,此時有心抱着炸彈跟日本人同歸于盡。明誠心疼:“今天休息一天吧?”
休息不了。明誠心裏默默回答自己。必須盡快把鎳幣這件事解決。民生問題不是假大空的共同繁榮,是老百姓手裏的燒餅,鹽,青菜,醬油,是明樓披肝瀝膽奮鬥所向。
明樓坐直微笑:“我好了,放心。”
“留着跟那幫癟三去裝。對着我不要裝蒜。”
“好吧,疼死我了。”
“有頭緒了嗎?”
“我今天要去見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的人。希望父親的面子和股權還……能用。”
明長官到辦公室又開會,明秘書長去茶水間準備天麻水。等明長官開完會出來,明秘書長進辦公室送水。
“明臺……有消息了。”
明樓捏着杯子仰在椅子上:“什麽?”
明誠猶豫一下:“王天風申請給明臺的嘉獎,刺殺高月三郎有功,批下來……”
明樓突然站起,滿面怒容,舉着杯子就要摔,吓明誠一跳。明樓舉起杯子一瞬間想到明誠準備天麻水的費勁,到底沒摔,一仰脖全幹了。
“不燙啊?”明誠嗔道,“你看你……”
明樓頹喪地坐回椅子:“實在太糟糕了。以前做計劃只會想到成功如何失敗如何,幾乎不會想執行計劃的人。現在換成明臺,我什麽民族大義都講不出來。”
“可是明臺的确很出色。他說他在履行自己的人生。大哥,為他驕傲好不好?”
明樓撐着頭。
“我約好了中國銀行的人,下午就可以。去見嗎。”
“去。”
十二月二十三日這一天,趙卉林收到回複:勞工醫院的院長同意見面。
他沒想到這麽快就能收到回複。看來對方的确很着急傷員問題,趙卉林很滿意。醫生最恨不自重的病人和病人家屬。
趙院長開着車來到勞工醫院,黎叔下來迎接,有些殷切:“您來了。真的院長在樓上等您,請您自己一個人上去。”
趙卉林細瘦高挑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上樓,黎叔一瞬間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對的。傷員不能再拖,院長……答應見趙卉林,風險太大。
趙醫生,希望……你真的是個好醫生。
趙卉林慢慢走上來。勞工醫院真正的院長站在窗前,背着陽光。神情極度疲憊,依舊非常有氣度,向他伸出手:“您好。我就是真的院長,管事兒的,說的算,又根本不懂醫學的院長。”
趙卉林認識他。
前幾天還在報紙上看到他。
他沒有握住伸來的手,神色淡淡:“明長官,你到底,是個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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